216日後,打開這本希臘筆記,來自聖托里尼酒莊;2015年5月下旬的初夏陽光午後,愛琴海的風輕柔如許。那藍的純淨,似乎就是希臘千古以來的色澤,宜以詩之形式表白。
筆記銅版紙彩印海景太美,捨不得在2016年1月開始記載每天行事曆。近年只有文學講座、報刊以及出版社、家人生日、旅行時程、就醫和少數友人餐宴……日子接著日子平常。
岩峭參天,扶搖直上。這是怎般的一座島?火山還隱約兇猛,危機潛伏在靜謐的海中深處,大陸棚沉睡不語之時,奧林柏斯山頂上傳說的諸神正在思索些什麼?
石岩,還是岩石……從米克諾斯直航聖托里尼的快船尾舷甲板望去,銀浪翻騰如花,雪白閃熠的開闔;此刻宜靜,不語最好,所有世塵昔憶今事都拋向潮水,在大海上。然則即將抵達的島逐漸挪近,驚心動魄的視野必須仰看九十度角,彷彿聖殿高在奇崛的峭壁之頂……初夏降雪?大屏風般的港灣直上數千尺上,猶若積雪的石頭群屋全然刷白。
坐下來。不知怎般竟憶及很多年前,跟著畫家朋友學喝紅酒、抽菸斗的往事……到了霧中看花亦能深諳花實之美的年歲,晚天未晚的心已然認命,卻又不捨,眷念什麼的殘留……好似舌間彷彿依稀是那時候的味覺。畫家朋友先是讀了小說驚豔,抵死不信陌生的作家另一身分是中台灣的建商,親炙的是同鄉鹿港人,決定帶六瓶不同的紅酒,相約初見。在相與品酒結識前幾天,我和作家才在香港半島酒店下茶座右側的菸具鋪,考古人類學般的研究,挑選合意的荷蘭石楠木菸斗……那般安然的日子。
折逆了時間,不經意的人云亦云以及必須依循「政治正確」,實質荒謬、可悲可笑的主流;多少我們徒然虛耗本不該存在過的毋庸辯論,而後是唏噓的疏離……彼此想念吧?
二十年後,坐下來,在聖托里尼。向晚晴照愛琴海,天與海就是藍意,純粹自然的理所當然。牧人趕著一群驢子經過我座位旁的紅酒杯,新釀液體入口、清澀的野性;可惜少了一撮菸草、一支菸斗。如果當年一起向畫家學習菸酒品味的作家老友,此時此地同座該有多好?難道初老,只能眷念從前?
妻子盼我別時而嘮叨言老,她不捨的說:這樣自嘆只會老得更快。她不明白,其實我的內在早就老去了。常戲言自己心中一直住著一個孩子……天真和愚癡是我的生命障礙吧?向來個性不與人爭,相對朋輩樂觀其成,識我知心,不識我由人,竟也被偶爾傾軋、誤解;都好。人生本是火宅,就是修行,緣起緣滅皆有所得,無愧便是福分。
老眼昏花,心境近晚且自在。但欣見妙齡美少女半裸身著比基尼泳衣,大方行過身旁,不禁持酒遙敬,老眼吃吃冰淇淋,青春多美好!
彷彿是看見自己女兒們成長的過程。猶若刷著白與藍、紅與黃的石頭屋舍,這是五月下旬、初夏的希臘。
2
紅花九重葛,火焰般亮麗的燃燒在島的四方,怕連東正教堂中那三位一體的神都忍不住伸首探看吧?家家戶戶植栽就成尋常,我想到希臘神話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文學比歷史還要真實。我堅信。
綠桌子上擺著一杯咖啡的此刻最真實。如果往北而去,抵達伊斯蘭國度的伊斯坦堡,喝完咖啡,土耳其人會用咖啡殘渣替旅人占卜。世仇幾千年的希臘人信不信這些?分據愛琴海兩岸的相異信仰,曾經的交戰受苦的恆是苦痛的人民。1922年秋天是那般地蕭索和哀慟!200萬世居、分處兩岸的基督徒和穆斯林,被迫交換遷移到對岸……希土兩國歷史上最後之戰的殘酷抉擇:離鄉或返鄉?號啕痛哭的人民任其飄泊、生離死別,渡海就是陌生之地,何以存活?政客們決絕的在停戰協約中全然折逆兩岸人民的自由意志;他們斷然的切割所有人的愛與土地之情、祖先的墳墓、熟悉的城鎮、世代耕植的田園、親炙如兄弟姊妹的鄰居友朋……命定陌生的對岸是原鄉,而什麼又是原鄉?愛琴海蒼茫,浪濤滔天如此險惡,拋家離土的連根拔起,面對的是不知何以重新開始的海角天涯……
二十年前欲雪未雪的寒冬子夜,我從希臘薩莫斯島渡海去土耳其之時正逢耶誕前夕;我仰望滿天星光、喝著茴香酒想到1992年秋天的兩岸大遷徙的歷史悲劇,不禁沉重了心情。
二十年後此時身在這允為蜜月之島的聖托里尼,悠閒自在的喝咖啡、小酌茴香酒,不由然憶及夜渡邊境彼時的沉重心情,還是隱隱疼痛著。時間流逝,從前的不幸祈願今時的幸福吧。只是個外來的異鄉旅人,就靜靜的看,默默的想;這是希臘,大海無邊之藍、一切如此美麗,我,再喝一杯酒。
3
未曾在夏天去希臘群島
僅知圖片儘是透明之純藍
東正教堂圓頂襯以白牆
紅是九重葛,綠是咖啡桌
妳是我夢中最最純藍的想像
千噚深海間幽藍歌吟之水靈
是水手的滅絕或真愛的召喚
或者我就是妳眸中一抹純藍
深海無聲,但願心是潔淨的最初
等待岸邊佇立千年的月桂樹
堅信島與海是一句誓言
永恆的戀人為我點起一盞燈
昔時的詩留予一種祈盼,寫給妻子;預言有那麼一天,定要來希臘旅行。詩以月桂樹作題乃是妻子的英文之名:Daphne意為海神之女;典出太陽神求愛,海神之女驚逃,遂蛻身月桂樹以憾。散文之外習詩別有意涵,在於情思表白以應許:祈盼雙雙攜手前往夢寐以求的愛琴海。
那是快意的微醺好心情。旅店一旁就是海與陸地接壤的潮間帶,熱帶魚像水中花,招潮蟹呼叫早晨,盛裝的老婦人在餵養幾隻貓。而那隻名叫尼古拉的鵜鶘則沉定不懼地伏臥在旅人四圍的停車場安然的睡午覺;晚餐後逛街,在菸酒、音樂、人潮擁擠的夜店巷弄,這隻鵜鶘悠哉遊哉的隨意漫行,粉紅色羽毛豐厚,昂然氣勢彷如王侯,彷彿這島與海就是牠的城邦。
花是九重葛,葉是月桂樹。
我總是記得波提切利的不朽名畫〈維納斯從愛琴海貝殼中誕生〉,那幅真跡一直無緣得見,不在希臘藏展,而是在義大利翡冷翠的烏飛茲美術館。的確是無緣,千禧年首途義大利,抵達翡冷翠,興沖沖拜訪烏飛茲,閉門謝客掛出牌子:「休館中」。翌年再旅舊地,又吃閉門羹:「工程進行」。一再殘念的失之交臂,就在美術史畫冊中重逢吧。另一幅畫也是波提切利,雲疋般長髮的裸身女神,頭戴月桂葉冠冕,她是誰呢?夢中有次浮影,何以忘卻不去,彷彿依稀的似曾相識……像妻子。
米克諾斯。橄欖樹和月桂樹都是風景,冬來的時候,落光葉子的蕭索形態揣想如一隻隻伸向天空之手,呼喚祈待春天降臨吧?據說十月之後,希臘島群的商家大都撤離回到內陸,像首都雅典。狂風激浪、冰封雪凍、旅人稀微……何以我在二十年前的寒冬前來希臘?那是一次還願般的向往昔決絕告別,而後準備毅然的重整支離破碎的身心;祈許未來有一天,真正遇見一個相知疼惜的人,像那蛻身月桂樹的女子。
4
貓頭鷹,凜然站在細長的石柱上。
一具銅雕,泛著歲月風霜過的滄桑色澤;青青冷冷地兀自沉思,彷彿哲學家的羽化姿勢。
這是希臘首都的國家博物館。
歐洲的印象對貓頭鷹充滿偏見的敵意。自詡無比神聖的梵蒂岡教廷指這夜梟之群是:「黑暗使者」;如果是人,怕早被送上火刑架。威權、法西斯的宗教法庭不容許異端,因之哥白尼、達文西等智者都自逐在外。他們宣稱:木匠改革者是神子非人子,代世人釘上十字架流淌鮮血是為了救贖所有人的罪。
那麼貓頭鷹犯了何罪?只是一隻隱匿的夜行猛禽,以昆蟲、蛇鼠為食,在深鬱夜林間,悄然地、靜謐地自求存活、動物之本能、四季日夜潛伏,如此謙卑。止如枯木、動如蛾蝶……請問:牠何罪之有?只有擅於謀略、算計的人類才會以殺戮言之「正義」,訂定律則制約同類,堂而皇之毀林斷河、獵獸捕鳥……最最虛矯的萬物之靈啊!
仰首瞻望,如同親炙般自許隸屬「夜梟」一族之我,在異鄉的博物館中與之重逢,心的暖意自然挪近的相與情懷。希臘人視貓頭鷹為「智慧」,良有以也;夜梟不眠,飛羽在林中,人在書房讀寫。你的狩獵,我的文字,都是同般思索著生命的存在意涵;月光遍照,銀色無聲的暗夜,黑得多麼華麗,星群是俯視的眼眸,像明鏡反面,其實最真實。
真實之義在於:其心是否真情實意?我在離家一萬公里的希臘,苦思自己的島國原鄉何以迷霧非常……民粹說是民主,亂象巧言是變革,不懂理解、不諳傾聽……多數人沉默,少數人喧譁,大家一起沉淪。
於是我時而遠走他鄉,犬儒般自我放逐,卻總放舟而去,牽念的心還是遺留在岸邊繫舟的纜繩上。自虐於芥川龍之介筆下形容的:「孤獨地球」,是天譴嗎?百思莫解何以凌遲自我,彷彿故作悲怨,現實中卻感受幸福,來自妻子與兒女的欣慰、知心文學友朋的加持;這樣矛來盾去的不解,是否人格分裂?
完美主義。早諳云云塵世之間怎有完美主義,這是癡人說夢;時而自己和自己爭執起來!庸人自擾的毫無必要,卻一再一再的輪迴依循一種異然的情緒隱約,原來一生最可惡的敵人,就是自我。
衛城正進行年度整修。巴克隆神殿的四十根壯麗的柱子,新石換舊石……風化之後傾圯鬆裂成沙屑,就怕長住幾千年的諸神都懼怕的逃回奧林柏斯山那凡人看不見的雲端深處了。月神廟的雅典娜也是,復刻版的四位女神用力頂著石天棚,那嬌柔的身子怎般負荷歲月的重量?現代構工的鷹架圍困她們,工人們將如何為她們再次整形美容呢?原初的古石雕塑在幾世紀不安的戰火中早被列強掠奪,隔著層層大海洋,異國的博物館中,希臘人後代必須遠渡大山大海,始能一見原鄉的遺蹟……歷史啊,眼淚和鮮血合一的大悲咒。
雅典,我重逢一隻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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