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肇政文學獎/報導文學類】這些人,那些人:八塊厝的故事

按】2015鍾肇政文學獎已於2015年12月發表,並圓滿完成。總計徵稿作品超過730件,相關活動亦廣受好評!
本屆文學獎報導文學組得獎作品,除了以描寫移民、原住民對於土地的關懷等作品之外,三獎更是描寫桃園市八德區的故事。
《民報》本於推介台灣本土文學的強大熱忱,特別取得桃園市文化局等單位的相助,同意由本報即日起登載本次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至佳作作品,讓更多讀者能看到這些優秀的作品。
本日刊登作品為報導文學三獎作品:這些人,那些人─八塊厝的故事
 2016-01-08 14:40
「八塊厝」是八德的舊名,相傳清乾隆十年(西元一七四五年)閩、粵移民自南部北移至此開墾,居住下來的有謝、蕭、邱、呂、賴、黃、吳、李八姓,每姓各築一屋,因此得名。至今邱、呂二姓仍是八德的大姓,根據《天下》雜誌319鄉鎮系列專輯報導,每五個八德人中就有一個姓邱,其子孫綿延繁衍至今,政商各界知名人士相當多,對地方發展有非常大的貢獻。
三元宮為八德最古老的廟宇,也是八德的地標及信仰中心。廟前,七棵姿態優美、枝葉茂綠的百年茄苳樹,以粗壯的軀幹見證了早期市集繁華人文薈萃的榮景。
別名「大邱」的邱顯仁雖是在地人,從小卻沒有居住在八德。他本身從事室內設計工作,也曾因興趣在桃園區開過深藍地中海餐廳。兩年多前過年返鄉祭祖時,看到老家對面原是診所的老屋要出租,承租下來之後,將老屋打造成結合畫廊、畫室、咖啡與音樂的「八塊画室咖啡館」。
不只是畫室
八德區位於桃園市的東北方,北鄰桃園區,東鄰新北市鶯歌區,西鄰中壢區,西南連平鎮區,南接大溪區,地勢南高北低,有茄苳溪貫穿東西。八德區的土地面積只有三十三點七一平方公里,是桃園市最小的行政區;,但因地勢平坦交通便利,人口超過十八萬四千人,是除了桃園區外人口密度最高的。
八塊画室咖啡館距三元宮不到五十公尺,位於長興路的轉角處,四個粗黑字體在綠底招牌上顯得低調不亮眼;但雙層獨棟的舊式建築、堅實樸拙的洗石子外牆、古早式樣的鐵門鐵窗,散發著讓人無法抗拒的老房子味道。老屋屋齡超過六十年,在光復時期是一間診所,邱顯仁第一次踏進這屋子,就是小時候進去看醫生,因此印象特別深刻。屋主是醫生世家,儘管全家移民國外,診所早已歇業多年,老屋在無人居住打理的狀況下幾乎荒廢了,但因是「起家厝」,屋主說什麼也捨不得拋售。


 (圖:八塊畫室咖啡臉書粉絲頁)                                                                                                      
第一次造訪,我推開木框玻璃門,一腳踏上經過歲月洗禮的磨石子地板,在撲面而來的咖啡香中,似乎還聞得到淡淡的藥水味。輕輕的腳步聲,迴盪在悠悠晃晃的氛圍裡,喧嚷隔絕於門外,時空瞬間交錯。
「八塊画室」在整體空間規劃上,大致保留原有診所的格局。一樓經營咖啡、飲料和簡餐,除了木質吧檯,角落裡還擺放了一架老鋼琴,晚上定期有現場演奏外,平時也歡迎顧客隨興彈奏。屋內渾厚的台灣檜木桌椅、馬賽克拼貼小瓷磚、台灣造型水池和挑高採光天井,全是日治時期富貴人家的象徵。沿著大理石打造的樓梯轉上二樓有繪畫教室、小型藝廊和設計工作室,黑白格狀相間的老式地磚在三角窗投射的光影下閃閃發亮,處處散發老房子迷人的魅力。
「其實是我自己想學畫畫啦!」蓄著小鬍子、鬢角略顯灰白,戴著招牌鴨舌帽一派休閒的邱顯仁,在接受報章媒體訪問時,提及將咖啡館結合繪畫、藝文,甚至連店名都直接跟畫室連結的緣由,他總是如此率性的說。
邱顯仁的祖父邱創乾先生,曾受教於日籍老師石川欽一郎,畫風承襲當時「地緣美術」的傳統,留下許多八德、大溪、員樹林等地區的風景寫生,在二十年代中期至三十年代晚期活躍於畫壇,是日治時期少數開過畫展的台籍畫家,現今「午後小巷」、「飛橋臥波」、「八塊三元宮後」等多幅作品仍典藏在桃園文化局。邱顯仁八十多歲的父親邱垂進先生自教育界退休後,更是退而不休創作不輟。他雖未曾拜師學畫,但透過父親的啟發及自我摸索研習,擅於水彩揮灑及油畫創作,在文化局及大溪藝文中心皆辦過畫展。在家學淵源的影響下,邱顯仁內心深處一直有學畫的念頭,八塊画室算是跨出了具體的第一步。

邱垂進擅長的水彩創作(圖:桃園市政府文化局官網)                                                                          
「整個家族,沒有人相信回來的是我。」邱顯仁自我解嘲的呵呵一笑。
除了藝術上的成就外,祖父投入教育工作二十年,曾擔任光復後首任鄉長,且連任三屆長達十六年之久,不但清廉自持傳為佳話,還留下「餘慶居」及「樹德居」古厝,算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望族。邱顯仁跟隨父母住在桃園市區,只有國小、國中時的寒暑假是在八德老家度過的;上了高中、大學、工作後的幾十年時間,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就算回來,大多是逢年過節、婚喪喜慶,礙於親族長輩人情世故之必要。大家族中許多人跟邱顯仁一樣,移居國外的也不在少數。少小離家,在外落地生根,漸漸的,只剩下三元宮、老茄苳和無法離開或不想離開的人,堅守著八德最傳統而古老的區塊。
「全都是稻田啊!」當我提及小時候的八德印象,邱顯仁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說完還加重語氣強調:「屋子前面、長興路兩旁全都是稻田,農忙時節可熱鬧哩!」
「我們邱家老厝就在八塊画室對面,現在只剩下高齡九十歲的四叔住在裡面。」邱顯仁伸手指給我看:「稻田灌溉都靠石門大圳,圍牆那兒以前有一條小水溝,水質非常清澈,婦女們忙著清洗衣物,我們一群孩子就忙著玩水、抓魚、抓蝌蚪,白天爬樹,晚上追螢火蟲,這些記憶都非常深刻。」
八德地勢平坦,溪水終年潺潺流過,而灌溉水源來自石門水庫,沒有受到工業污染,素有「石門水清溜溜,桃園米香QQ」的諺語,曾被稱為「野生稻的故鄉」,高品質的八德稻米長久以來都廣受好評。近年,八德種植的稻米還多次獲得全國十大經典好米的殊榮,不但大大提升知名度,也增加了農民的收益。
此外,從霄裡、廣興到廣福路尾、茄苳一帶都是傳統農村,種植小白菜、空心菜、莧菜、萵苣及其他葉菜類和瓜類的產量,一直都是北部蔬菜供應的重要來源。為了防止露天菜園遭受乾旱、風災、水災、霜害等天然災害與病蟲害的問題,農民規劃設計搭建網架,為全省最密集的網室蔬菜產地,曾吸引許多國內外單位前來參觀取經。根據統計顯示,大台北地區每二十把葉菜,就有一把是來自八德區。得天獨厚的環境,創造豐沛的農業活動,一直是八德引以為傲的地方;平疇沃野稻浪起伏,蔬果鮮綠一望無際,至今仍是邱顯仁難以忘懷的情景。
八德太小了,介壽路沿線雖然熙來攘往川流不息,卻只是通往大溪、復興觀光的重要幹道,緊鄰工商業繁榮的桃園區和中壢區,輕而易舉就被群聚效應所忽略,匆匆而過,視而不見。
頭殼有沒有壞掉?看你能撐多久?年輕時放浪不羈,經常留著一頭長髮、駕著吉普車的邱顯仁竟然回來?還要在鬼屋一般的老房子裡開畫室、咖啡館?兩年多了,冷眼旁觀和質疑看衰的眼光從來沒有少過。「就連我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回來。」邱顯仁坦白承認。
「剛巧那時候,原本經營得不錯的人氣景觀餐廳,因土地徵收問題結束營業。剛巧打算想做點不一樣的東西,剛巧看到老房子要出租……似乎冥冥之中……」
「機緣到了。」我接口說。
想起那段時間所有的偶然和巧合,邱顯仁頻頻點頭,同意我的看法。
在郵局遇見老榮民
牆上的叫號鐘「叮咚」一聲跳到三十四,我拿著存摺印章正準備走上前去辦理,不經意卻瞥見一旁呆坐等候的老先生,他手上的號碼牌是三十三。
「ㄅㄟˇㄅㄟ!」我趕緊開口提醒他,順手比了比五號窗口。
老先生唏唏嗦嗦一陣慌亂的站了起來,拄著拐杖的腳步巍巍顫顫,櫃檯人員耐住性子等上好一會才接到他遞上來的存摺、定存單和志工幫忙填寫好的提款單。
「印章?」
「……」只見老先生側著耳朵,聽得很吃力似的,嘴巴忙著啊啊啊的回應。
「印章!」櫃檯人員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老先生這時才發覺手上緊緊捏著的印章。
櫃檯人員面無表情拿過印章,低頭辦理定存到期續存利息直接入帳等手續,最後把老先生提領的現金放在紅色塑膠盤裡推出窗口,一疊千元大鈔、幾張紅色百元鈔和數枚硬幣又讓老先生手忙腳亂一番,為了撿拾不小心滾落的銅板,手中的存摺和定存單散落一地……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並不陌生,而更寮腳十八支局的櫃檯人員更是習以為常,甚至還練就了一身膽大心細、察言觀色的功夫,以阻止有心人士領光老榮民一輩子的積蓄。
近年來,一大早在郵局外聚集等候的人數明顯減少,因為老榮民越來越少……
八德榮民之家位於筆直寬闊的興豐路上,七十年代,最高紀錄有三千多位榮民居住於此,是全臺灣規模最大的榮民之家。只見牌樓高聳,門面恢弘,聽說超過七公頃的榮民之家,內有埤塘美化的湖濱公園,花木扶疏環境清幽,設備完善一應俱全,對榮民的就醫就養、休閒娛樂都提供最妥善的服務和協助。
「在榮民之家擔任選務工作,一定要提早到!」看我這個對榮家充滿好奇的菜鳥,終於有機會進去一探究竟,學校同事忍不住再三叮嚀。
急什麼,不是八點才開始投票嗎?我心裡雖然嘀咕,卻還是早早出門。還沒走到投開票所,一條長長看不到盡頭的人龍橫在眼前,浮躁焦急的情緒幾乎按捺不住了。
「你知道要投幾號嗎?看清楚,不要蓋錯了!」
「我四點半就來排隊了!可以先進去投票嗎?」
「不用開了啦!反正我們都投給同一個……」
縱橫沙場身經百戰的老兵,以來自大江南北的腔調口音,義無反顧的直白力挺,顯見忠黨愛國的信念堅定不移,已經滲入血液,深烙骨髓。一雙雙殷切凜然的眼神,一張張手中緊握的神聖選票,連我都忍不住熱血澎湃想激動得振臂高喊「三民主義萬歲」了。在中午之前,為了消化等候投票的人潮,選務工作人員連喘口氣、喝個水、上個廁所的時間都沒有。超高的投票率,超集中的選票,超關鍵的票源,讓我見識到「鐵票部隊」的無敵威力。
只是,熱鬧的選舉造勢活動像例行的迎神大拜拜,一陣搖旗吶喊群情亢奮;結束後橋歸橋,路歸路,圍牆內的榮家恢復一貫平靜,讓人很快又忘記或刻意忽視他們的存在,像擱在一旁的抹布,又髒又舊,但下回需要使用時,隨手抓來擦一擦,抹一抹,好用得很!
每天早晚或假日,許多榮民會走出榮家大門,在興豐路到介壽路上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有的行動自如安步當車,有的動作遲緩步履蹣跚;有的獨自一人踽踽獨行,有的七手八腳攜伴扶持;有的沉默不語,有的高談闊論。榮家大門外便因應而成一個小型市集,有計程車在此排班等候載送前往市區或醫院;有賣水果、餅乾、衣褲、日常小物的攤販在此聚集叫賣。興豐路的另一邊,連排的幾間麵館、小吃店、理髮廳,雖然掛著水餃、大滷麵、理髮、補衣、修面的招牌,但簡陋闃暗的小店家,卻總有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女人出入招呼,甚至站在門前吆喝攬客。只是,二十出頭剛出社會的我,還沒經歷過人生,根本不懂其中的悲恨離苦與隱晦曖昧,只感覺到非常的不協調,卻又說不出哪裡詭異。
後來才知道,根據警方統計,榮家對面私娼業最風光時,短短三百公尺的道路上,就有超過卅間私娼寮。有時,幾杯劣質米酒下肚後,所有的國仇家恨,一生的離散漂泊,眼前的孑然一身,全化成涕淚縱橫的喃喃自語,或是憤慨激昂的嚎啕痛哭,甚至還有劍拔弩張大打出手的社會案件發生。儘管如此,就算哭過、恨過、醉過千百回,造化弄人身不由己的無奈和傷痛終究難以平撫釋懷。
政黨輪替後,忠心服從的黨下台了,一生摯愛的國不被認同了。經歷過剿匪抗日大小戰役的倖存者,逃不過政治操弄、族群對立的槍林彈雨攻訐,時代不同,鐵票部隊鬆動潰散了。目前,榮民之家僅剩下六百九十五位榮民,平均年齡高達八十七點三歲,需要養護照顧的更超過一半以上。人數持續漸少,少到對選舉產生不了作用,連政治人物都懶得關切聞問了。恢弘寬闊的大門裡面,背影佝僂,人聲寥落,終有一天歸於寂靜。
老兵,不過是時代悲劇下的犧牲者。
我初任教職時擔任高年級導師,班上有一對體型矮胖的兄弟,他們一早準時踏進教室,臉上帶著羞怯憨厚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天真可愛純真無邪。上了課我才發現,兄弟倆對課程內容沒有反應,不會執筆寫字,語言表達能力也十分有限,在座位上呆坐一整天,僅能完成吃飯、上廁所等簡單動作。但當年,對特殊教育完全陌生的年代,兄弟倆根本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跟其他五十個學生繼續待在我的教室裡,上著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的課程。
儘管如此,不管寒冬溽暑或颳風下雨,兄弟倆從來沒有缺過課,慎重其事的每天背著書包上學,是義務,也是權利。接送他們上下學外加中午送便當的父親,有著一頭斑駁白髮,滿臉刻畫著滄桑皺紋,年紀大得足以當兄弟倆的祖父還綽綽有餘。
這個父親是榮民,操著一口混濁鄉音。
上了年紀的他透過口耳相傳的管道,花了點積蓄,物色了一個女人。進門後才發現,妻子不但憨傻癡呆智能不足,連日常生活都無法完全自理,但為了傳宗接代繼承香火,他只能認命的接受現實。在接連生了兩個兒子,終於了卻多年的遺憾和心願,慶幸對得起列祖列宗之際,兄弟倆發展遲緩智能不足的事實也越來越明確。結婚生子安家立戶的單純冀望,變成一場痛苦拖磨的人生悲劇。印象中,除了對老師點頭示意之外,嚴肅堅毅的老父親話語不多,木然的臉上鮮少出現其他表情,似乎也只能沉默而認命的面對這一切。
假日,我經常在前往市場或軍中福利站的路上,看見這一列特殊的隊伍:父親走在最前頭,像發號施令指揮動作的班長,接著是老大、老二,最後是茫然失魂的母親,提著幾把菜,拎著幾袋洗衣粉、衛生紙等日常用品。一家四口,劈哩啪啦踩著緩亂零散的步伐,每一步都沉重得讓我難以卒睹。大悲無言,欲哭無淚。
類似的故事情節,發生在無數的榮民身上。離鄉背井歷經戰亂的榮民弟兄,有的是少小離家遠走他鄉,有的是拋家棄子骨肉離散,經過一番休養生息後,或多或少都有想要結婚生子建立家庭的念頭;但在語言、文化、知識、經濟都相對弱勢的情況下,多數付諸行動的榮民只能與殘障人士或原住民少女結婚,形成了夫老妻少子幼的特殊現象,再加上經濟條件欠佳,衍生出許多的社會問題。離開榮民之家後,他們大多在附近的榮興路、瑞發街、永忠街一帶自立門戶,靠著微薄的榮民津貼或做點小生意維生,狹窄的巷弄裡一逕的低矮老舊平房,現實環境的艱苦困頓在此一覽無疑。
除了榮民之家外,以興豐路和介壽路交接處為圓心,半徑三公里內擁有高密度的國防軍事單位,駐紮的軍職人員眾多;再加上附近的僑愛新村和大湳陸光四村,錯綜複雜的歷史背景,造化弄人的命運安排,讓來自大江南北的外省人在這小小的八德一隅安身立命。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一些生命的凋零,卻是另外一些生命的開始,因為散居在附近的榮眷第二代、第三代早已在八德落地生根,像生命力強韌的蒲公英,落在哪裡,長在哪裡。
漂洋過海來追尋
「民國六十幾年,島上的生活非常艱苦,除了軍人和海,什麼都沒有。」
曹常魁是跟我住同個社區的鄰居,他是八德國中的退休老師,也是土生土長的馬祖人,初中畢業後到台灣繼續升學。
「民國六十二年第一次到八德,是為了探望在此工作的姊姊。那時候,介壽路兩旁只有少數房子,入夜後燈火零落一片荒涼。」曹老師忍不住感慨的說:「真正落腳在八德是民國七十九年。不知不覺就過了二十五年。」

馬祖 (圖:Joe Los, wiki, 20160108)                                                                                          
馬祖列島由三十六座島礁組成,像一串海上明珠分布於閩江口外。海岸地區全是堅硬的花崗岩,受風化及侵蝕作用形成谷地。灣澳,丘陵起伏,岩岸蜿蜒,構成島上的特殊地形,自古以來即是閩東人避居海外的據點。馬祖列島總面積二十八點八平方公里,居民人口目前約一萬人,行政區隸屬福建省連江縣,與中國大陸僅一水之隔,與大陸最近點的距離是九點五公里,比距離台灣本島更近。
「島上冬季強風凜冽,謀生不易,沒有其他的工作機會,生活真的很辛苦。」曹老師操著濃濃口音的福州腔告訴我:「媽媽和姐姐先到八德的工廠做工,我在台北讀書。」
馬祖居民世代靠海捕魚維生。民國三十八年後,因戰略位置重要被軍方列管,最多時有高達五、六萬駐軍,軍方的消費乃成為當地收入的來源之一。同島一命,軍民一家,是馬祖最典型的寫照,在依山築屋所形成的聚落裡,過著傳統、保守而封閉的生活,幾乎與世界隔絕。
但越來越多擁有海洋性格的馬祖人,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條件,帶著冒險犯難的精神外出打拚,在台灣錢淹腳目經濟起飛的年代,高度的工業發展吸引許多馬祖人遷居本島,搭上台馬輪,歷經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在基隆上岸,而紡織業發達的八德市,便成為馬祖人心目中的首選。
一傳十,十傳百,在鄉親們的牽引介紹之下,介壽路沿線的聯福紡織、力霸紡織、華盛紡織,還有其他的皮革、電子代工廠,均吸引大批勤奮努力的馬祖人前來就業。馬祖人純樸踏實拚勁十足,刻苦耐勞的工作態度深獲工廠主管喜愛,有了積蓄後購屋置產,讓就學的孩子有個家可以回,於是另一種型態的聚落便在八德產生。
「我的父親在郵局工作,跟外界接觸的機會較多,兄弟姊妹很早就到台灣讀書、工作。」同樣來自馬祖的曹太太一旁附和。在八德十幾萬人口中,馬祖人佔了十分之一,超過二萬人,約為馬祖當地戶籍人數的兩倍,可以說是馬祖人的第二故鄉,每當連江縣縣長及議員選舉時,還可看到候選人跨海拉票的奇景呢!
如今,介壽路沿線的紡織廠早已走入歷史塵煙,取而代之的是熱鬧的街景與繁榮的商家,馬祖人在此白手起家安居樂業,憑著吃苦耐勞的堅毅精神闖出一片天。政府單位裡的公職人員、各級議會裡的民意代表、學校裡的老師有為數不少的馬祖人,在社區發展協會也經常出現馬祖人服務鄉里的身影。
「馬祖人在各行各業都很有成就呢!」我接觸過許多馬祖人,發自內心敬佩他們努力認真的態度。
「馬祖人非常重視孩子的教育。」曹老師既驕傲又感嘆的說:「父母親拋下一切漂洋過海而來,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要孩子們有機會多讀書,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馬祖的先天環境惡劣,只有受教育才能改變生活,翻轉命運。軍職、公職、教職穩定的工作最受馬祖人青睞,不用像老一輩馬祖人在海上討生活;另一方面,馬祖人見慣了大風大浪,與大海拚鬥時訓練出不服輸的個性,為了追尋安身立命的好所在,他們勇往前進絕不輕易低頭。」
是的,單純質樸、豪邁濃烈的個性就像馬祖老酒。一位酒量極好的同事曾誇口說:我們馬祖人從小都是喝老酒泡牛奶長大的。「以前馬祖哪有牛奶啊?」曹太太笑著說。玩笑話也許過於誇張,但我周遭所認識的馬祖人,各個都是大聲說話、大口喝酒的直爽作風,真性情、熱心腸卻是不爭的事實。
對馬祖人而言,老酒不僅是生活的必需品,更是精神的鼓舞、感情的支柱,壓榨後的酒糟也是紅糟料理的上等佐料。馬祖限定的風味料理,在八德形成一股特殊的飲食文化,以廣福路上的「閩東小館」與福國北街的「馬祖風味館」最具代表性。八八坑道的老酒迷人,小館的紅糟美食飄香,空運來台的新鮮黃魚、佛手、淡菜,夾著蚵仔和蔥蛋的香酥繼光餅,風味獨特的手工魚麵,滿足了八德人的味蕾,撫慰了馬祖人的相思。「一直到現在,海產和老酒還是我們不可或缺的食材呢!」講到飲食料理,曹太太特別感興趣,畢竟日常三餐是最能反映原生家庭記憶的。
為了傳承閩東文化,讓馬祖鄉親有情感交流的地方,在民意代表的極力奔走爭取下,桃園縣政府及連江縣政府各出資一千萬,利用懷生機場荒廢多年的戰備跑道興建了一座馬祖會館。自民國八十八年擘劃到九十四年完工,這座古樸典雅具有馬祖特色的建築,刻畫了馬祖人客居八德的歷史滄桑,提供馬祖的鄉土資訊,十年來,早已經成為更寮腳地區馬祖人聚會撫慰鄉愁的地方了。
「家人都在這裡,下一代都在八德出生,對馬祖的認同感逐漸變淡了。」曹老師的神情有些傷感,有些黯然:「但小時候在馬祖生活的情景永遠不會忘記。」
我到馬祖旅遊時,在福正聚落前遇到兩個挖沙蚌的小姊妹。她們提著桶子、拿著鏟子聚精會神的在沙灘上尋找小洞,順著小洞一鏟一鏟挖下去,通常都能有所斬獲,不一會兒便挖了半桶多。閒聊之下才發現,小姊妹住在更寮腳興豐路,就讀瑞豐國小一年級和三年級,父母親在八德上班,阿公阿嬤在東莒開民宿,小姊妹是回來過暑假的。
「你們喜歡馬祖嗎?」望著小姊妹曬紅的臉蛋,我試探著問。
「喜歡啊!」她們異口同聲的回答。
我觀察到,她們把個頭較小的沙蚌放回洞裡埋起來,動作熟練又自然,靠海吃海的島民天性表露無遺。
命運把馬祖和八德緊緊綁在一起,我相信,這份感情是永遠斷不了的。
我從山窩來
民國七十二年七月,剛自師範專科學校畢業的一批學生,在桃園縣政府大禮堂進行分發作業。我的一位同學分發到八德鄉廣興國小服務,我則到瑞豐國小。
不知道如何前往,只好叫了一輛計程車先去廣興國小報到。離開市區,車子行駛在鄉間道路上,對桃園鄉鎮完全陌生的我們,已經失去地理概念。望著車窗外剛插下秧苗的水田漾著波光,想到開學後即將站在講台上為人師表,盛夏溽暑,日正當中,霎時一陣惶恐,冷汗涔涔濕透背脊。廣興國小正在蓋二樓教室,小小的學校被四周的稻田包圍,正值暑假期間,校園一片凌亂寂靜,只記得夏蟬唧唧嘶鳴,聲音特別高亢響亮。接著,我要到瑞豐國小報到,大夥兒竟面面相覷:沒人知道學校在哪裡?也不知道怎麼去?
「更寮腳那邊好像有一所新學校,我可以順路載你們過去看看。」
我們跳上載送磚塊的中型卡車,對好心的司機大哥不斷稱謝。
「到了,好像就是這裡。」
不到十分鐘,司機大哥放下我們,揮揮手揚長而去。
我們怔在原地張望良久。眼前的學校,沒有校門,沒有圍牆,像個大型工地。
報到時,校長才跟我們說明,瑞豐國小之前是八德國小分校,六十九年核准獨立設校,目前正興建校舍,一切都處於艱困雜亂的草創階段。
回家後將分發的結果告訴父親,原以為跟八德沒有任何淵源,沒想到這段路,父親再熟悉不過了。一向寡言的父親侃侃而談:僑愛新村裡有一個很大的市場,從更寮腳可以到鶯歌、大湳、小大湳、桃園市……像是為我的未來鋪好了路。
新竹縣新埔鎮是個傳統保守的客家小鎮,在農業興盛的年代,住在箭竹窩裡的父親靠種植水果維生,當年,正是新埔水梨享譽全台的黃金時期。雖然統稱新埔水梨,其實鄰近的芎林、關西、楊梅等鄉鎮的山坡地都有栽種,一到盛產旺季,附近的市場、水果攤上全都擺滿了水梨。為了做出區隔,讓自家生產的水梨賣到好價錢,我的父親靠著一輛發財小貨車,一路從三洽水越過山頭到龍潭,再從龍潭市場轉戰忠貞市場、僑愛市場,最後賣到鶯歌、更寮腳、大湳市場。
這些眷村附近的傳統大市場,是南腔北調販夫走卒匯聚的地方,可說是龍蛇雜處各路英雄好漢都有。只讀到國小畢業,個子瘦小皮膚黝黑的父親,靠著幾簍水梨、一把秤,操著一口客家國語夾雜著簡單的閩南語,周旋於閩、客、榮民和原住民之間,靠著幾斤幾兩幾塊錢的微薄營生養活一家大小,在開放水果進口之前寫下一頁輝煌的市場傳奇。
至今我仍無法想像,沉靜木訥的父親是如何做到的,他受過委屈嗎?他不害怕嗎?是生活壓力逼迫著他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勇往向前吧!
對於我能分發到瑞豐國小擔任教職,父親的內心其實滿是欣慰和驕傲。但他從來沒多說什麼,卻在水梨採收告一段落的開學前,特地和母親陪我走一趟,在大湳市場吃了外省口味的大滷麵,買了兩件新衣給我,再去學校附近看一下環境……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擠在狹窄的貨車前座從箭竹窩到更寮腳。那是我記憶中少有的親密幸福。
是機緣,讓我跟隨著父親的腳步而來。相較於父親闖盪多年的經驗,剛踏出校門亟欲展翅高飛的我,就在一邊上課、一邊勞動服務中展開了我的教學生涯;緊接著結婚、生子、建立家庭,生活在瑞豐國小、三德市場和金鎰街的家之間打轉,日子在粉筆、尿布、鍋鏟齊舞中流逝,一晃眼,定居更寮腳三十多年,從青春正盛步入哀樂中年。
更寮,意思是打更者居住的簡易房屋。
巷弄狹窄,處處平房,低矮陰暗,簡陋異常,這是更寮腳普遍的情況。在我早期租屋的瑞發街,小小的雜貨店、簡單的家庭美髮院、只賣包子、饅頭、豆漿的早餐攤子雜處其中,外省ㄅㄟˇㄅㄟ穿著吊嘎進進出出,幾家媽媽扯著嗓門三姑六婆。走過巷子,這家飄出濃郁的麵餅香、牛肉香,那家傳來鏗鏘的平劇聲、麻將聲,和我從小居住的客家村落截然不同,明顯的生氣昂揚、生猛有力多了。

國防大學(圖:roctaipei10106, xuite, 20160108)                                                                         
許多人認為:擁有大量的軍事單位,限制了八德的開發,阻礙了進步和發展。這種現象在兩岸政策開放後,因國防預算不斷縮減,軍職人員逐年縮編,軍事用地被釋出活化已是必然的趨勢。荒廢多年無人使用的戰備跑道成為瑞豐國小校園用地,消防分隊、身心障礙福利服務中心也因此得以設立;老舊傾圮的空軍宿舍改建為公園和藝文廣場,是民眾休閒運動的好去處;興豐路右側那一片寬廣遼闊的荒地上,有兩座高高的塔台矗立,原是閒雜人等不准進入的懷生機場,現今已是綠意盎然的國防大學所在地。
占地廣達三點三公頃的楓樹腳公園就在住家附近,我每天在此散步運動,從大片綠地和蓊鬱老樹間望過去,便經常想起當年通訊營的官兵,在放學時,協助指揮交通讓學生安全過馬路;在開學前,幫忙粉刷牆壁讓全校煥然一新;閒暇時,學校教職員和營區官兵打球聯誼……閒置幾年後,土地移撥給市公所使用,滄海桑田,人去營空,出操、答數、唱軍歌的點點滴滴已難追憶。
除了更寮腳外,大湳重慶街旁的中正堂,當年是眷村專門用來播放電影或聚會娛樂的場所,搖身一變,如今成為八德大湳圖書分館,外觀是五十年代老建築,內部卻是新潮的閱讀藝文空間。福國北街與桃園市中路街交叉口從前是通信基地,負責對大陸敵後廣播,現在是大湳公園。福國街與廣福路交叉口有兩個營區,其一仍有駐軍,原是工兵部隊駐防的北景雲營區則已閒置超過二十年,未來也有可能被釋出……威權體制瓦解破除,軍事對峙煙消雲散,政治軍事與生活環境的消長,我在八德直接而明顯的感受到。
房子比人多
鍋蓋一旦掀開,熱氣滾滾蒸騰,擋也擋不住。
近年來,八德躍上新聞版面的篇幅不少,外地人對八德的認識大多跟都更議題有關,紛紛擾擾,沸沸揚揚。
名為「八德擴大都市計畫案」,原是配合台灣高鐵桃園車站與國家衛生研究院將在八德設立而規劃的,以八德區公所為中心,開發總面積高達六百五十公頃。一九九四年起由地方開始提案,二零零三年送交內政部審議,經過無數次溝通協調,在確定兩大建設胎死腹中後,面積驟減為一百六十四點七八公頃,其中包括一百點六一公頃變更的農地。
二零零九年一月,內政部審核通過第一期計畫案;二零一零年初,完成土地變更。計畫區內有三條五十米大道,建置長達二十八公里的寬頻管道,還有桃園捷運藍線、綠線、台北捷運三鶯線交會的捷運專區,保留四口水利會大池塘,廣設公園綠地和自行車道,讓自然生態成為八德區的特色。在住宅文教方面,則重新規劃分配,並將行政辦公處集中方便洽公,區內西邊保留二點四公頃用地作為中央大學八德校區。
以上是政府規劃的理想藍圖與美好願景。
緊接著,縣政府連續舉辦了四次土地開標作業,成功吸引大批建商搶進卡位,大禮堂內熱鬧滾滾座無虛席,盛況可謂空前。一百多筆土地全數標售一空,且價位一次比一次衝高,地價不斷的改寫歷史。知名建商瘋狂購地推案,輸人不輸陣似的整地、挖地基、搭鋼骨、灌水泥……以超乎想像的速度,一棟、兩棟、三棟,數十棟大樓拔地而起,銷售中心林立,新建案不斷的推出,多得讓人眼花撩亂。若再加上位於八德北側,廣豐實業結合鄰近土地的工商綜合區開發案,八德房市儼然成為北台灣炙手可熱的一級戰區。
剛開始,我和許多在八德住了一輩子的人一樣冷眼旁觀,根本沒在意這些改變,蓋那麼多房子有人買嗎?一坪二十幾萬賣給誰?鬼才會買啊?簡直是天方夜譚!就在我們街頭巷弄不痛不癢的質疑談論中,更多的房子繼續蓋,更高的房價繼續炒,當我們猛然驚覺時,八德的地貌和天空已經在翻轉中完全改觀,房價再也回不去了。「八德要翻身了?」「你們的房子漲很多了吧?」面對親朋好友熱切的眼神,我只能一臉無奈的苦笑。
二零一四年五月三十日,時任桃園縣副縣長的葉世文因疑似收受賄款遭到收押,八德合宜住宅弊案爆發,投下的震撼彈雖然打擊了房價,卻也擊垮了八德人的心。聲稱桃園縣政府開全國之先,首創由地方政府獨力推出的合宜住宅;聲稱將都市建設的開發成果,回饋給鄉親選擇合適自己的住宅需求,提供民眾優質平價的合宜住宅,竟是財團以行賄的方式取得建案承作權!握有權力的官員與財力雄厚的建商掛勾,除了咬牙切齒咒罵一頓外,我們還能做什麼?
都更是兩面刃,存在著龐大的利益糾葛和錯綜複雜的角力拉扯,其中的盤根錯節與暗潮洶湧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八德居民當然希望透過都更的規劃,能因此擁有更好的居住環境和生活品質;但在看不到效益或還沒有看到效益之前,我卻看到一百多公頃的農地消失,一輩子耕種的老農因徵收失去土地,離開家園,寂寥寞落無語問蒼天;而年輕人卻希望納入重劃變更,或提升農地價格趁機出售,從此可以脫離辛苦的農耕行列。我看到一棟棟嶄新的大樓、透天厝,美輪美奐的新穎建築,時尚闊氣的宏偉外觀。但外來投資客趁機炒作,八德人卻只能望之興嘆,縱有幾千戶成屋,很多人省吃儉用也買不起一間遮風避雨的房子。占地五千多坪的「遠雄艾菲爾」氣勢磅礡,像重劃區的無敵巨人,諷刺的是,相隔不到一百公尺的馬路另一邊,因弊案遭到解約的合宜住宅用地,現在只能用鐵絲網圍起來,裡面長滿了比人高的雜草。美夢破碎,荒蕪一片,居住正義遙遙無期。
我和邱顯仁坐在鋼琴旁的方形小桌,午後的陽光穿透老舊窗櫺,凌亂斑駁的拼貼在桌面上。望向窗外,就在八塊画室前的馬路對面,四、五棟超過二十層的高樓已經竣工,昂然豎立,遮蔽了一半的天際線。號稱北台灣最大,占地六千坪、擁有七百個攤位的「興仁花園觀光夜市」今天沒有營業,一大片攤位棚架顯得空曠冷清。儘管五彩的LED燈亮起,人聲鼎沸、車馬喧囂的榮景似乎已褪色不少。
「最多的時候,大大小小有超過五十個建案同時在進行。」邱顯仁搖搖頭,對於這樣的「盛況」至今仍難以置信。
「早期推出的建案幾乎預售一空,現在完全冷卻下來了。」邱顯仁低頭啜了好幾口咖啡,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晚上,這裡靜悄悄的。房子比人多。」
處在都更時唯一完整保留下來的區塊,面對包圍在四周的重劃區,邱顯仁的感觸特別多,心情也格外複雜:「我只想好好煮一杯有故事、有藝術的本土咖啡。」
人,有了一定年紀後,衝動、激情慢慢反芻沉澱,想法不自覺便簡單踏實起來。回到八德,找回年少時代單純美好的初心,就夠了。
未完的故事
今年三月,台灣面臨六十八年來最嚴重的苦旱,若不下雨,石門水庫的蓄水量只能再撐四十七天,水位已比嚴重下限還要低。因此,自四月八日起至五月五日實施第三階段「供五停二」的限水措施,對生活造成非常大的影響,光洗衣服就是一件惱人的大工程。窮則變,變則通,想起霄裡有浣衣空間可以利用時,我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了。
當我從車上提下一大籃衣物,到達福山宮旁的一號浣衣池時,已經有三位歐巴桑在水池旁邊洗衣服邊聊天了,看到我怯生生的靠近,頭也沒抬趕緊挪出一個位置給我。
霄裡,是八德地區保留最完整的客家聚落,先民勤勉刻苦戰勝困境,在此開墾耕耘建立家園。這裡有豐富的湧泉帶,泉水甘甜清澈,百年來,村民烹茶、飲用、洗菜、浣衣用之不竭,反映在地人的生活情景及族群記憶。根據調查,霄裡有十二處浣衣空間,有的可面對面看盡田野風光,有的跟宗教信仰結合,位於霄裡國小左側的福山宮浣衣空間即是最典型的。
池水從石縫中汨汨湧出,沁涼入脾,雖然費勁搓揉沖洗,但手腳清爽,通體舒暢。在嚴重缺水的非常時期,還能嘩啦嘩啦毫無限制的大洗特洗,是多麼奢侈的享受啊!不由自主的,我想起小時候跟母親去河邊洗衣服的情景,一邊洗,一邊玩,肥皂泡泡在光影下閃閃發亮,小魚小蝦在石縫間悠遊穿梭,洗一整個早上都不厭倦呢!
「妳們都在這裡洗衣服喔?」三位歐巴桑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聊著,泉水潑濺,笑聲不斷,我也忍不住插上一嘴。
「對啊!」
「天天都來,洗幾十年囉!」
難以想像,在洗衣機如此普遍的年代,她們的生活仍是如此自然環保,如此樂天知命、甘之如飴。
老天不下雨,全台處處鬧水荒,我好奇的問:「這裡會缺水嗎?」
「當然嘛不會!我洗了五十年,從來也沒有缺水過。」年紀較長的歐巴桑瞅了我一眼,好像很介意我問了一個白癡問題。
「最近,來這裡洗衣服的人變多了……」
「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恩賜……」
「平時不節省,沒水才知甘苦……」
歐巴桑們洗好衣服相繼離去,這番對話卻讓我慚愧不已,也讓我陷入沉思。
在長興路的另一側,從玉元宮往霄裡路徐徐而行,兩旁盡是連綿的翠綠稻田,古色古香的客家祖厝、祠堂坐落其間。歷史悠久的福興宮和石母娘娘仍是傳統的信仰中心,紅磚瓦屋,靜靜佇立,門前綠葉、小花輕輕搖曳,鄉間的純樸風情展現無遺,居民在此過著步調悠緩的生活。
短短的一條長興路,截然不同的兩樣風景。我很納悶:新與舊不能相容並蓄嗎?傳統與現代無法取得中庸嗎?經濟與文化永遠找不到平衡點,真的得完全的破壞才能擁有完善的建設嗎?都更無罪,但房子是給人居住的,是有情感溫度的,藉著哄抬炒作,讓房價節節攀升,讓人住得惴惴不安,其中的問題便值得重視了。
在松柏林社區和瑞豐國小校園,可以看到許多五官深邃的原住民學童,他們的父母為了找尋工作機會,或為了給孩子更好的教育環境,從復興鄉下山,經大溪鎮後落腳於介壽路沿線;有的則遠從花東遷居而來,因親朋好友互相照應而形成小型聚落。在複雜的都會夾縫中謀求出路,儘管生活從來不是那麼的豐足富裕,但他們臉上總掛著爽朗豪邁的笑容,眼神中的光彩活力也從來沒有少過。
從八戶人家到十八餘萬人口,閩、客、榮民、原住民、新住民群居於此,不管是先人築地墾荒而來,還是因緣際會從四面八方移居而來,像細流凝聚成大川,像海洋廣納江河,多元文化早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歡喜與悲傷、美麗與哀愁都是八塊厝的故事,也是這些人與那些人生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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