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社會事件簿/溪州尚水米 水田濕地復育計畫
2015-09-06 07:38:56 聯合報 吳晟
來吾鄉考察,意態瀟灑的人士
背手閒步,不經心的讚嘆
好安詳自足啊,這些金黃的稻穗
一粒一粒汗珠結成的稻穗
搖著頭,默默的苦笑
活潑伶俐,可愛的小朋友
圍坐每一個家庭的餐桌邊
快樂的咀嚼
好香好好吃喲,這些米飯
滲進太多農藥,苦不堪言的米粒
已不能搖頭
只是默默的苦笑
──〈苦笑,1976〉
我從1972年陸續發表「吾鄉印象」系列詩作,這是我生於斯、長於斯、定居於斯的農村生活體驗,長年累月醞釀而來的作品。〈苦笑〉正是其中一首。
詩的創作靈感,主要得自於直覺感受,不必然有多深入、多廣博的知識依據。這首詩清楚表達了1970年代農藥入侵農村,我最直接的反應,或者說,警覺。
詩重意象。米粒代表作物,也代表農民,苦不堪言,是無奈的受害者;而每個家庭的小朋友,代表所有的消費者,快樂的咀嚼,是「不知不覺」的受害者。
1979年5月起,我在聯合報副刊連續刊登「農婦」散文系列,1982年結集成冊。「農婦」是以母親為主的農村婦女,日常生活的故事,作為題材。其中有一篇,篇名就叫「農藥」,描述母親抗拒農藥的心情──
吃飯的時候,母親又在感嘆:米飯越來越不香了。聞不到以前那種香噴噴的味道了。
妻不解的問道:為什麼呢?不是一樣嗎?
母親說:農藥啊!大家拚命的噴農藥,每一期稻作噴好幾遍,米飯怎麼可能還有清香好滋味?
蔬菜噴農藥更頻繁。我說:和蔬菜比起來,稻子還不算嚴重呢。
母親不識字,沒有什麼高深的知識,不懂什麼深奧理論,但得自土地的生活智慧,和單純、正直的是非判斷,促使她無法接受農藥。道理很簡單:農藥這麼毒,人只要聞到、薰到,就會頭暈作嘔,何況噴到作物身上,被作物吸收,再給人吃,怎麼可能沒事?
眼見農藥無盡氾濫,難怪母親晚年時常憂心感嘆:會壞、會壞,時代會越來越壞……
而我在七○年代直覺上的疑慮,逐漸轉化成深深的哀傷。
事實上,1970年代,八○年代初期,農藥危害雖已浮現,但還未不可收拾,農藥工廠尚未林立,已有不少有識之士,寫文章、做影像報導,對環境變化發出嘆息、警訊,甚至大聲疾呼、嚴厲控訴,如果政府部門知道警惕,嚴格管制,積極研擬防制對策,例如以生物防治法對付病蟲害,回歸自然方式,取代傲慢無知而殘酷的「控制自然」,田野生態不至於如此快速惡化。
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警告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整體社會權利算計爭奪、財富貪婪炫耀、逸樂追逐盲從的滔滔洪流中。滿朝文武、地方行政首長、民意代表,熱衷拚經濟、搞建設、經費編列加碼再加碼,什麼攏不驚,勇敢向前行,迎向經濟起飛再起飛,卻放任農藥自由氾濫,環境惡化再惡化,誰管什麼生態?
大勢所趨,芸芸大眾,自顧自忙於營生,渾渾噩噩,沒什麼「感觸」,即使有些知覺,也因「無力感」而隨波逐流,很容易就適應。
2
至今,我們的社會還是麻麻無知覺,不願積極尋求改善之道嗎?
實在說,我是無比悲傷。只因大多數台灣人的生態知識仍然十分貧乏,環境意識更為薄弱。
然而再多感嘆無濟於事。何況台灣美好生態,正是毀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我始終懷抱著共犯的心情,總要先從己身做起,試圖做些彌補,做些挽救,或許有些機會推廣理念,帶動風氣。
2001年,我在自家二公頃田地植樹造林,堅持絕不使用任何殺蟲劑、殺草劑,必要除草時,以手工鐮刀鋤頭,或以割草機為之,特別喜歡陣陣飄散的芳郁草香;割除的青草回歸土壤,整片園區地面上,永遠保持青翠、濕潤、鬆軟。
十多年來,樹園苗木逐漸長大,皆已成樹,綠蔭盎然;綠蔭下,任由各式各樣「雜草」叢生,包括蕨類、姑婆芋,間雜各種樹木幼苗,披覆滿園,只需留意藤蔓類,隨時清除,以免攀上樹幹。
有草叢,就有昆蟲;有昆蟲,就有飛鳥,生態十分豐富,經常有新奇發現,帶來驚喜。飛鳥至少有二、三十種,滿園啁啁啾啾、嘰嘰喳喳,每天清晨及傍晚時分,特別熱鬧,經常有老師帶學生來這裡,作生態教育、親子旅遊活動。
若是一遍又一遍施用除草劑,不只滿地枯黃、生機盡失,很不舒服,大人沒有興致穿梭其間行走、漫步;也不可能允許小孩隨意奔跑、玩耍,和人工割草的感覺,簡直是天壤之別。據我粗略估算,雇請人工背著農藥桶噴灑,或許省些時間,但工資加上農藥錢,所需花費,比起手工割草機,不見得節省多少。
習慣,存乎一念之間而已。
我們家兩公頃樹園旁側,還保留二分多地繼續種水稻,自家食用。數年前,我女兒音寧要求由她負責管理、耕作,實施自然農法,她戲稱為「自然荒廢法」,只在耕耘時加些「基肥」打底,插秧後幾乎是完全放任生長,絕不噴灑農藥,絕不使用除草劑,絕不使用化學肥料,乃至於與「金寶螺」共生。
插秧後,只需花些時間「挲草」,去除稗草、田野草,割一割田岸草,撿一撿金寶螺。
唯一重要的工作,只有巡田水、顧田水。
水稻、水稻,無水便無稻。從秧苗到收割,每個成長階段,整片水田,何時必須「淹水」、何時必須保持濕潤,何時必須曝曬(曬田),有一定時程,例如開花結穗期,絕不可缺水,不然很可能不飽穗(米漿不足),即俗稱「冇穀」(空包彈)。
一年二期稻作,經過五、六期實務經驗,音寧很篤定,照樣可以收成,和使用農藥,所謂「慣行農法」,唯一的差別,只是收成量大約減半,如此而已。但絕對更香、更好吃,當然更健康。
就是說,對水稻而言,噴農藥,唯一的功能只有控制病蟲害、衝高產量,但病蟲害控制得了一時,不可能滅絕,甚至更猖獗,劑量越用越重,形成惡性循環,不惜毀滅大量物種。
其實不只水稻,很多作物根本無須噴農藥,像鳳梨、番茄、西瓜、玉米、黑豆、小麥……以及依時種植的蔬菜、水果、絲瓜、菜豆……吾鄉已有不少農民親身去實踐自然農法,成果一樣,只是產量少一些、外表沒那麼「光鮮亮麗」罷了。
3
吾鄉居民世世代代在濁水溪畔安身立命、勤奮耕作,引用濁水溪水灌溉農田。
2011年,得知鄰近工業園區將沿著灌溉水圳埋設暗管,搶奪我們農民的水源,十分驚慌,水源一旦被搶奪,等於斷去耕作命脈,攸關生存權,豈能默不吭聲,向來安分守己,只知認真耕作的農民,被迫學習如何抗爭,全鄉一呼百應,迅即成立「顧水圳、反搶水」自救會,展開一波又一波行動。
足足五、六百天充滿焦慮、不安、悲憤、交織淚水的辛酸煎熬,在社會各界人士聲援、協助下,終於守住母親之河基本的水量,回復平靜耕作的尋常生活。
經歷這場「震撼教育」,吾鄉農民才警覺到,原來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自然資源,隨時都有可能失去,更懂得珍惜;對做田的價值,也更有自信。
抗爭,是明確表達「不要什麼」;抗爭之後,就要積極落實「我要什麼」。
音寧依據她「自然荒廢法」的經驗,結合水田概念,和自救會農民密切討論,進一步提出「水田濕地復育計畫」的願景,並和「特有生物保育中心」年輕研究團隊合作,獲得內政部營建署補助,做生態調查、紀錄。
就像米,從來不只是米、不只是糧食,而是包含氣候、土地、水流;是歷史與技藝、科學與經濟、文化與風格的展演;更是自然生態變遷中,最日常、最直接的體現。
米,就是生命。
水田,就是生命之源。
水田,不只是農業生產之用。水田也是國際濕地公約與國際自然保育聯盟所定義的重要濕地價值,具有水資源涵養、地下水補充、環境溫濕度調節等多元功能。
水田也是台灣農村最開闊、最好看、最具特色的人文風景。
在我的童年、青少年記憶中,農藥尚未入侵之前,廣闊農田連接乾淨水流的圳溝,水草搖擺、魚蝦豐盈,春夏季節最熱鬧,撿田螺、釣青蛙、捉蚱蜢、摸蜆撈魚、捉泥鰍……多樣生物適應耕作節奏,展現出水中繁殖生長、離水遷徙,濕土休眠的生活史……
音寧的童年,也保有這些美好記憶。她希望讓這些記憶,回到生活中。
只要重新學習友善對待土地,不再施用化學肥料壓榨土地;不再施用農藥強迫作物、傷害環境,一年、二年……十年,悉心照顧,耐心等待,應該可以讓飛鳥回來、青蛙回來,魚、蝦、毛蟹、蝙蝠、螢火蟲……失去的一一召喚回來。
召喚回來的,不只是健康的土地、水流、生命,還有合乎自然倫理的價值觀。
音寧這樣期望,這樣相信,當然也明白,這不是簡單的事,可能是很遙遠、很艱辛的夢想。然而,夢想不是等待,而是要化為政策推動落實、起身而行,一步一步去實踐。
最基本的理念是堅持小農的價值。絕不是「小地主大佃農」式的承租、大規模的企業化經營,而是留住小農,留住耕作勞動的精神。
小農對田地的自主創作,是海島台灣農耕文化中的重要基礎。每塊田就是每個小農的創作品,也是精神寄託,要給予自主的空間去發揮、著力;保存田地的多樣性,留住第一線農人的多樣性,恰如生物多樣性,是必須努力的方向。
目前,台灣各地已有越來越多的小農投入友善耕作。
不過,自主並非是個人主義,尤其台灣小農更需要集體合作、組織運作,凝聚群體力量才能成事,並非單打獨鬥,各打各的品牌、各搶各的市場。
音寧的「水田濕地復育計畫」,踏出的第一步,便是以我們家二公頃台灣原生種樹園為基地中心,擴充出去,向周邊農田的農民,一一說服。其中多位是「顧水圳、反搶水」自救會「要角」,在抗爭運動過程中,音寧和他們培養了深厚的革命情感,有了良好的默契,經過數次溝通、交流,很快就聚合起來,首批集結了十一位老中青三代,各有性格與看法的在職農民,並找來幾位一向愛護土地、關心農民的好友,加入股東,水到渠成,正式成立「溪州尚水」農產股份有限公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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