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頭翻過山脈,天光大亮,我就回到畫室,面對著空白的畫布,想畫下大坡池沒有日光時的寧靜,想畫下水渠裡錚錚淙淙的水聲……
文/蔣勳
一個關於便當的故事
2016年初春節有九天連假,我不在池上。
這幾年,一到周末,池上遊客就多起來。如果是超過三天以上的連假,湧進來的人就更驚人。遊客如潮水,小小的鄉村,原有簡樸寧靜的生活自然被淹沒了。
我在池上住了一年多,日日享受安靜無人的村居生活,大概覺得自己福分太多,不應該霸占,不應該獨享,慢慢連假日就離開池上,把這裡的一切留給別人。
春假過後,我回到池上,許多人臉上驚魂甫定,好像經歷一場大戰。
「很多人嗎?」我問。
「光火車站附近的便當一天賣了八千個──」有人這樣回答。
一天「八千便當」,對一個總共只有六千人口的農村而言,是有點像被「淹沒」了吧。
池上人口少,中山路上傳統服務鄉民的產業都有一定規矩。我常去的「吉本肉圓」,三代經營,年輕一代遵守古法,四神湯的湯底熬得到位,芡實、薏仁、淮山都入口即化。我吃的時候不加豬腸,一樣濃郁淳厚。生意的對象都是左鄰右舍,對象是認識的人,自然不會草率敷衍。他們的肉圓、米苔目都好,因為池上的米就夠好。池上遊客多的時候,年輕的帥妹賴品毓忙到沒有時間坐下來。她偷偷告訴我,「十一點以前還不夠濃──」但是常常三點鐘去,已經賣完了。他們也不想多做,每天就好好做一鍋,吃到就是緣分,不是都會速食店,為了牟利,快速打發客人,那不是池上人要的。
一個朋友在食安出問題時提出口號:不吃不認識的人做的東西。我笑她太偏激,但我也慢慢相信,島嶼偏鄉還留著許多好東西,像吉本的四神湯,像池上的米,像玉蟾園阿嬤做的豆腐乳,像關山的蜂蜜,像富里陳媽媽的「手路菜」,像家家戶戶自己吃的蘿蔔乾,醃橄欖,自己種給自己吃的枇杷、木瓜、梅子,市場買不到,吃到恍如一夢,原來食物可以這樣本分,健康又好吃。許久以來,縱谷被遺忘在島嶼的一個角落,慶幸還留下了人在產業裡的溫度與認真。
池上被記起來了,都會裡的人像潮水湧進來,池上可以屹立不搖嗎?
關於八千便當的故事,有個哀傷的結尾,一家三口為了趕火車,匆匆擠在人群中買了三個便當上車,小孩打開便當,有滷肉,一口咬下去,「啊!滷肉外面有醬油,裡面都是白的──」
池上長大的孩子都知道,那是賣給觀光客的便當,不用花時間,意思到了就好,外面看是滷肉,沒有人在意裡面是不是滷肉。
不只是池上,所有島嶼還留著人的關心與溫度的產業面臨著同樣被「淹沒」的危機吧。
「有錢為什麼不賺?」你去質問賣便當的,你去質問惡質招客的自行車業者,你去質問給司機分紅招攬遊覽車拉客的大飯店,他們一定這樣回答。
「有錢為什麼不賺?」許多縱谷踏實過生活的人啞口無言。
池上中山路上的幾家好餐廳常常「休息去了」,我常去午餐的「保庇」素食,老闆娘一「休息」就十天,吉本肉圓一休息常常兩星期,我抱怨沒東西吃,年輕帥妹說:「去日本賞楓──」
他們要生活,生活作前提,錢可以賺,錢也可以不賺。人生沒有取捨,最終是悲哀無明的人生吧。
我在池上
我生活在池上,沒有電視,不看報紙,沒有社交應酬。這個小小鄉村,晚上八點,最熱鬧的中山路也少行人了。沒有戲院、卡拉ok,沒有夜店,台九線上的seven,開卡車的司機買了飯包,匆匆來去。他們不算池上居民,只是路過。居民晚餐後多就上床,餐廳也熄燈打烊,拉下鐵門。我因此不多久也習慣這樣作息,八點就上床看書睡覺。
春分以後,天亮得早,遠近雞啼鳥鳴,吱吱喳喳,不起床也似乎愧疚。通常五點鐘就出外散步,看清晨的雲無事在水田上浮盪,流連徘徊。太陽還沒有翻過海岸山脈,稻秧上結著清晨的露水,空氣裡都是植物的香,泥土的香。隔夜苦楝的花香像一片淡淡紫色的霧,還在四處飄浮流蕩,像找不到歸宿的搽了香粉的女子。
我通常出大埔村,沿著水渠往南走,左手邊是東邊海岸山脈,右手邊是西邊中央山脈。山都還沉在暗影中,像沒有甦醒的巨大的獸。走到土地公廟,拜一拜,由南轉東走,朝向萬安村,聽水渠流淌,潺潺湲湲。水渠有引道,嘩嘩連貫到不同高低的田裡,像有說不完的親暱話,要說給每一片不同的田土聽。每一方田裡一樣平平的水,像盛在淺淺的盤中,不多也不少。沿著萬安村再轉向北走,走到大坡池,天還未全亮,霧濛濛的,山影水光像一張濕透未乾的元明水墨,不用題跋,也不需要落款,空靈潔淨到一塵不染。岸邊水鴨驚飛,啞啞叫著,一長隊成群貼著水面掠過,飛到對岸。上一個冬天留下稀疏枯殘荷葉蓮蓬,像水墨裡的乾筆飛白,在春天的溫柔嫵媚裡帶著殘冬的淒厲孤冷。陽光還沒有露臉,色彩也都躲在暗影裡。色彩在等待,只要海岸山脈上一線曙光亮起來,色彩便被召喚醒來,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喧譁繽紛,熱鬧如簇擁著的新妝女子,要一起走出來見客人了。
我或許也是路過吧,等日頭翻過山脈,天光大亮,我就回到畫室,面對著空白的畫布,想畫下大坡池沒有日光時的寧靜,想畫下水渠裡錚錚淙淙的水聲,想畫下苦楝樹春分時四處瀰漫的香氣,想畫下這初春時一個小小村落彷彿被遺忘的乍暖還寒。
然而,池上還是被記起來了,因為商業廣告重複播放,人們記起了這個在縱谷的小鄉村,記起一條沒有路燈兩邊都是水田的美麗道路,記起一棵樹,樹底下坐著一位明星,那棵樹就首當其衝,遊客爭相跟樹拍照,彼此推擠,踩到水田裡去,踩壞了剛插的秧苗,農民哭喪著臉央求:不要踩秧苗。遊客彼此惡言相向,把氣出在農民身上,質問農民:為什麼不插牌子,寫「不准踐踏」!
島嶼有什麼東西變質了?急躁、自私、蠻橫、草率,這個時代還會有真正土地的厚實安靜嗎?
「有錢為什麼不賺?」一日一日隨著變質的將不會只是一個便當而已吧。
黑色騎士
在池上受到很多照顧,池上書局的簡博襄夫婦,農民梁正賢、葉雲忠、張天助,世代住在池上,他們身上有一種篤定沉穩,不誇張、不虛飾矯情,常常是我拿來檢查自己的榜樣。
有一次我問梁正賢:「梁大哥,你覺得池上下一代會傳承下去嗎?」
問得沒頭沒腦,自己也覺得空泛得很,只是我對池上上一代的居民有一種敬重,好像希望在他們身上找到一些對的答案,減低我對類似便當故事的疑慮吧。
梁正賢沒有回答,他對不確定的事果然不隨便妄言。
得不到回答是我沒有認真思索吧,我也相信,解決問題的答案通常不會是一兩個人看似有智慧的一兩句話,而是許多人日積月累默默力行的力量吧。
傍晚以後,入睡前,我習慣到中山路的「田味家」喝一碗張力尤研製烹調的熱杏仁茶。力尤家原來開瓦斯行,池上街上會看到一個斯文優雅的少女,騎摩托車,肩上扛著沉重的瓦斯桶四處送貨。力尤是客家人,家裡本來就有做杏仁茶、牛汶水、草粿的習慣。把家學本業開店服務鄉里,很理所當然。一碗一碗現磨現烹調,不會是大生意,但做的人安然知足,來的人是親戚鄰居,外地人也很容易跟不忙的力尤攀談,不會被當成觀光客。
力尤是台灣好基金會義工,做很多地方的公益的事,也還是沒有把「賺錢」當唯一的生活目的。
2015年的耶誕節,我看到力尤店裡聚集一些年輕人,七手八腳,忙著包禮物。我問:這是什麼?力尤說:「黑色騎士耶誕節要去萬安國小跟小朋友同歡,在準備每一位小朋友的禮物。」
我因此認識了「黑色騎士」,除了張力尤,也認識了「走走池上」的羅正傑,21House民宿的張俊偉,舒食男孩黃清譽,米貝果的郝朝洋,「莊稼熟了」的魏文軒,還有一位香港來池上的陳志輝,雲遊在外,沒有見到。
最初是池上七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騎著黑色單車,沿街兜售自己的產品。好像是做生意,但是純粹做生意,當然不會關心到偏鄉國小學生怎麼過耶誕節。
我因此上了「走走池上」羅正傑的臉書,更進一步了解這些池上「新青年」到底在做什麼。
正傑是新竹關西人,大學學資訊管理,畢業後做設計,也愛攝影。他常常環島,幾次經過池上,愛上了池上。住過「莊稼熟了」民宿,認識文軒,又住了21House民宿,俊偉知道中山路有老屋要出租,問他有人要租嗎?
老屋就在鄉公所旁,兩層的小樓,挑高很高,原來是老診所,二樓全是老式木窗,正傑三十歲,心裡想:要不要離開台北?賺錢之外,可不可以過自己嚮往的生活?
這樣破釜沉舟的事,沒有人能夠回答,必須自己做選擇。
正傑跟房東見了面,老房子要整理,要花時間,也要花錢,房東答應簽九年的約,一個月一萬租金,正傑覺得壓力不大,夢想就實現了。
「台北的業務怎麼辦?客戶如何應付?」我還是想到實際要解決的問題。
「許多事現代電腦視訊可以解決,必要的面對面的溝通,就上一次台北開會。」
正傑好像是樂觀的人,要過理想的生活,大目標訂了,其他都可以調整。
「現在有多長時間在池上?」我問。
「四分之三時間吧,偶然回台北,也覺得有不同角度看台北。」
我很高興聽正傑這樣說,我自己剛好有同樣感覺,回台北看電影,看表演,或無所事事坐在捷運裡看人,都有不同感覺。困在都會裡久了會煩躁,厭恨自己的環境,離開一段時間,知道都會有都會的好,也有都會的必要。帶著對都會的「恨」逃避到鄉村,多不長久。正傑是健康的,他愛池上,卻沒有放棄都會,小小的島嶼,過自己平衡的生活,正傑提供一種包容的想法。
中山路九十九號開了「走走池上」,是民宿嗎?不是,是咖啡廳,也不全然,正傑說:「既然做設計,就把池上應該停留的地方繪圖印出來,提供給外地人用──」「自己的書從台北運下來了,擺在書架上,也就開門給大家看──」
正傑不是開「店」,只是喜歡「分享」。他還是照常做自己的設計。
文軒的家裡有小小的田,耕耘機施展不開,就吆喝幾個「騎士」下田耘土插秧。力尤是「女騎士」,我看到照片裡的她坐在田壟上,便說:「力尤只是旁觀嗎?」其他騎士辯解說:「她有下田。」我們或許不自覺就會歧視女性吧,力尤卻不介意。
騎士裡像張俊偉是富里長大的,黃清譽和郝朝洋也跟關山有淵源,都是在縱谷度過童年青少年,出外讀書或工作,繞了一圈,最後再回到縱谷,重新開始跟這片土地的關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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