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媛媛/瑞典人憂鬱不憂鬱?
記得初到瑞典求學,選了一門專為國際學生開的瑞典社會文化課。剛開學教授就對大家說:關於瑞典,有兩個最普遍的迷思,第一個是瑞典有北極熊,另一個,就是瑞典的自殺率世界最高。在座來自世界各國的同學一聽一陣譁然,顯然大多人都是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野生北極熊從未涉足瑞典本土;而在自殺率方面,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前20個國家當中,除了日本、韓國經常榜上有名之外,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先進工業國家的名字。根據OECD在2013年的統計數據,瑞典的自殺率在全世界排名第58,低於OECD國家的平均值,甚至略低於美國、法國。
自殺率和社會福利是正相關還是反相關?
自殺率是一個涉及了氣候、酒精飲用和經濟、宗教等複雜因素的社會現象,很難用三言兩語來定論。當然無火不生煙,在歷史上,瑞典的確曾是(在工業國家中的)高自殺率國家,一直到1960年代才開始逐年穩定下降。
1960年代瑞典正開始走向介於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間的中間道路,獨特的北歐模式和高度經濟發展引起了不少關注,也許因為如此,右派學者抓住了北歐國家高自殺率的現象,提出「社會福利越高,自殺率越高」這個一直到現在都深植人心的假說。然而這幾十年來自殺率的變遷,已經證明瑞典歷史上的高自殺率,和黑暗寒冷的氣候,以及國民酒精攝取量的關係更大,而現在瑞典能夠把自殺率壓下來,可以說正是社會福利的功勞。
現在越來越多人知道「瑞典自殺率高」已經經不起查證,又提出了「瑞典是全世界憂鬱症診斷率最高、使用抗憂鬱藥物最多的國家」的說法。而我覺得這個乍看很負面的事實,換個角度來看,其實帶有非常正面的意義。憂鬱症沒有被診斷出來,並不代表憂鬱症不存在。瑞典的高診斷率,就我的觀察,其實是整個社會對憂鬱症重視和包容的結果,也正因為如此,瑞典才得以慢慢擺脫高自殺率的臭名。
瑞典作家麥茲是一個創業家,工作繁忙,永遠都被時間追著跑,終於夜不成眠、罹患胃潰瘍,還有嚴重的焦慮症;他的太太蘇姍是設計師,她太過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寧願壓抑自己的需求,默默扛下額外的責任,長期下來讓她陷入了憂鬱。他們開始向心理醫生求助,並投身研究心理疾病。兩人根據醫生建議,在網路上分享走過憂鬱和焦慮的心路歷程,並集結成《活出好日子的練習》一書,自費出版後獲得熱烈的迴響,甚至登上瑞典當年度的非文學類書暢銷冠軍。
瑞典完善的社會服務和勞工權益,讓每個人都能日復一日,穩穩接住工作、家庭育兒和休閒這三個此起彼落的球。我發現,雖然他們的工時比臺灣人短很多,但是生活步調絕對不如我們想像的緩慢輕鬆,反而常常在五花八門的興趣和活動之間忙得不亦樂乎,這時如果不懂得取捨之道,往往會感到分身乏術。另外,低工時是受薪勞工的權益,而許許多多有志創業的瑞典人,就和世界上所有創業家一樣,往往也必須用長時間工作奠下事業基礎。
什麼是Burnout?
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有次參加一場瑞典朋友的家庭聚會,和朋友的阿姨聊了起來。她跟我說她因為「burnout」請了2個月的病假,最近才開始繼續工作。那是我第一次聽到burnout這個詞,回家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一種感到自己燃燒竭盡的職業倦怠症。我那時覺得,臺灣人工作時間那麼長,卻從來沒聽說什麼burnout的問題,瑞典人居然可以因為burnout請假,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後來我和幾個年輕人合租一間公寓,其中一個室友威廉和許多瑞典大學生一樣,利用最後一個學期一邊在公司實習,一邊完成和實習內容相關的碩士論文。他從許多學生當中脫穎而出,得到在SonyEricsson實習的位子,只要實習期間表現良好,就能直接被公司雇用,是一個大家夢寐以求的機會。一開始他非常勤奮積極,但是到了學期中,他的論文計畫碰壁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徹底改變論文內容,不要說得到工作機會,連能不能畢業都成問題。不巧就在這時候,他的女友對他提出了分手。
那段期間他想要坐下來好好重新規畫論文,但是腦袋一片空白,晚上徹夜失眠。他開始沉迷於線上遊戲來逃避問題,每天回家就徹夜玩遊戲,白天到公司畏畏縮縮地打混,深怕被問及論文的進度,終於有一天,他出現嚴重恐慌症狀,打電話到瑞典的心理諮詢專線,泣不成聲。
諮詢專線的工作人員評估了他的狀況後,跟他說現在只要做兩件事:第一是馬上招計程車坐到心理診療醫院,第二是聯絡一個他信任的親友。他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以後,家鄉好友開著車來接他回老家休養。
到了下一個學期,威廉復學了,又回到了公寓。他進門的那一刻,我剛好人在客廳,看著他因為服用抗憂鬱藥物而發福的臉,一時之間十分尷尬,覺得說什麼都不對勁。正手足無措的時候,其他室友也陸續出來歡迎威廉。大家和他一派輕鬆地說話談笑,沒有比以前疏離,也沒有比以前殷勤,一切是那麼的自然。威廉後來順利畢業,開始工作。事隔多年,現在見到威廉,根本就看不出他曾經深陷憂鬱。
心靈生病不是不光采的事
最近挪威國家電視台製作的高中校園電視劇《Shame》在北歐和英國大受歡迎。這支影集的編劇團隊和挪威的高中生進行密集的對談,力求真實呈現網路社群世代的生活點滴,同時探討時下社會議題。目前美國已經和挪威買下版權,很有可能會在世界吹起旋風。
在第三季裡,主角經歷了一些曲折,終於和心儀的對象Even開始交往,正滿面春風的時候,卻發現Even有躁鬱症(Bipolar)。躁症發作的Even讓主角望而卻步,Even也對隱瞞病情的自己感到羞愧後悔,兩人的關係降到冰點。有天主角在學校和一幫好友吃飯,大家問及Even,主角吞吞吐吐的說:「其實,他有躁鬱症……」
『哦!我媽也有躁鬱症。』一個滿腦子只想著要認識女生、成天吊兒郎當的好友說。
「蛤?你媽也那麼瘋(crazy)嗎?」主角問。
『她不是crazy,是躁鬱症,ok?她的情緒有高有低,但是平時她就是我媽呀。那Even現在狀況怎麼樣?』
「我聽說他現在很憂鬱,所以就沒跟他聯絡。」
『他是憂鬱,又不是腦死,你還是可以問他現在感覺怎麼樣吧?』好友笑著說。
後來主角決定和Even一起走過憂鬱,他問朋友有什麼好方法。他的朋友說:『沒有什麼好方法,只能慢慢來,不要急。一天一天地過(Take one day at a time)。如果覺得一天太多,就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如果覺得一小時太多,就一分鐘一分鐘地過。』
我自己曾經因為精神疾病而失去家人,所以看到這裡,已經紅了眼眶。曾與親友一同走過精神疾病的人,應該都知道這個過程對身心的耗損,也一定知道每個長期抗病的人其實都是勇者,他們奮力付出的愛也更顯可貴。
令我不解的是,我們那個經歷過風暴,卻也承載了滿滿勇氣、愛和回憶的家,卻因為家人結束生命的方式,被冠上「凶宅」這個殘忍的詞,必須遮遮掩掩、避之唯恐不及。
在臺灣,「精神疾病」這四個字,仍然是惹人非議、不光彩的。想起我和家人過去帶著不解和不安,跌跌撞撞走過的冤枉路,如果我們能及早有正確的觀念和態度,不知道能帶來多少希望和能量?不知道是否能挽回生命?有太多問題,我已經不敢再問。
需要的不只是治療,更是理解
有人天生腸胃不好,有人的因為運動傷害關節出了問題,而人體內最精巧複雜的心靈,當然也會生病,也可以控制、治療,不需要用異樣的眼光看待。
現在瑞典精神科醫師鼓勵因為精神疾病請假的人多出去走走,和其他人互動,甚至回到職場和同事打聲招呼。我先生工作的高中,有一位美術老師正因為burnout在請病假。他上禮拜回學校和同事吃飯,很喜歡星際大戰的他,和大家聊起了下一部電影的故事情節,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非常熱烈。美術老師回家以後在臉書發佈了當天的照片,同事們則接二連三地在留言區寫下自己編的星際大戰續集情節。我讀著那一長串熱絡的留言和討論,覺得很不可思議。在臺灣如果有同事因為精神疾病請假,還回公司閒聊,我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其實我對瑞典人三不五時burnout、看心理醫生的習慣也曾經感到不以為然,我常跟我先生開玩笑說,我們臺灣人比瑞典人強韌多了,不會動不動就burnout。我也好想哪天來「burnout」一下,放幾個月大假!
但是仔細想想,一個逼著大家不得不「強韌」的環境,有那麼值得驕傲嗎?瑞典人常常burnout,是因為他們有burnout這個選項。心靈生病了,可以名正言順的休養,恢復後,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到生活常軌。在步調緊張的臺灣,心理疾病其實一直存在,只是往往被掃進地毯下,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演變為一齣齣的悲劇。
近年來,自殺登上了臺灣男性十大死因之一,這已經是不容繼續忽視的問題。基於自己過去的種種體會,以及和瑞典社會的對比,我發現臺灣真正缺乏的,絕對不是精神疾病的專業知識或機構,而是普羅大眾的包容和理解。理解罹患精神疾病並不丟人,沒什麼好遮掩的。也理解一個需要勞工用強韌的抗壓力來支撐的社會,沒有什麼好驕傲的。(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延伸閱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