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讀到外國修士與修女們在台灣後山的奉獻,是因為林衡哲醫師給了我一本《忘記自己.因為愛你:12位靈醫會士之醫療傳道實錄》,當時陳永興醫師在羅東聖母醫院擔任院長,覺得有必要將外國傳道者在蘭陽醫療史上的奉獻,整理給國人知道。記得他們還出版了一本外科醫師范鳳龍(1913~1990)的傳,這位斯洛維亞籍的靈醫會成員,自從1952年抵達台灣,直到去世,沒離開過醫院一天,年老後仍常半夜起來為病患緊急開刀,在台38年,總共開了8萬多台手術;從不支薪的他,也常把身邊靈醫會給的一點點零用錢,捐給貧窮的病患,每逢醫院血庫缺血,更是毫不猶豫的,捲起袖子500c.c.、1500c.c.的捐血。
因此,我最近讀到黃清泰的《瑞士學徒制教育在公東:一位老校長引導的學習革命》(黃清泰、林瑞珠,圓神,2017),見他細數錫質平神父在台東市創建公東高工的起心立意,並引進多位瑞士的天主教職工青年來台傳授技藝等,不禁想到,一兩百年來,台灣還有外國傳道人沒接觸過的、民生匱乏的角落嗎?他們醫療,他們教育,不但針對台灣中央山脈以東、物質條件先天困窘的地區,我也曉得有印度的瑜伽教派,選擇了各地城市較貧困的區域,悄悄的辦起幼稚園,只收微薄的費用,教導小孩靜坐及素食,以及尊重生命的必要。
凡此種種,都讓我覺得台灣是個被祝福的小島,繁華都會區政經人物的鬥來鬥去、高來高去,與無數默默工作、真正深耕過台灣人身心靈的可敬人士──尤其是千里迢迢、離鄉背景,為台灣犧牲最精壯歲月的外國神職人員,形成令人非常錯愕的對比。
忘記自己.因為愛你
天主教白冷會神父錫質平(Hiber Jakob,1917~1985)的事蹟,在范毅舜的《海岸山脈的瑞士人》(積木文化,2008初版)一書已受到重視,後來他將該書部分內容包含在《公東的教堂:海岸山脈的一頁教育傳奇》中(本事文化,2013初版),以錫神父的一生為全書破題,並佐以其他報導,鋪陳穿插新與舊的精采攝影,在台灣人大量湧入後山定居、就學及觀光的今天,賣到十幾版,這本書本身,應該也算是出版界的傳奇了。
范毅舜本身是天主教徒,在攝影界資歷完整,只因追述天主教神父在台的奉獻經過,他無意中撞見公東歷史,並明智的進行專題寫作與攝影。如此歷程,使他更能夠貼近這塊土地的生命,但也讓他不禁慚愧,為什麼長久以來,他對所有一切明擺在眼前的人道及人文事蹟,竟然視而不見?是他本身「長大了」呢?或是台灣過去的社會氛圍,從來沒有教導他珍視這些?全書就在淡淡的愁悔中,沒有保留情感的展開。
我想,光這點而言,已足夠讓中年以上的讀者認同了。對於台灣島上值得探索的歷史與文化,號稱吃台灣米長大的壯年人,確實相當陌生,直到國民旅遊方便了,出版業發達了,尋訪與尋讀之餘,才承認我們都是某種程度的「台灣盲」。
當然,因為類似科比意在法國設計的廊香教堂,公東教堂本身是個聚焦點。公東教堂位於四樓,它的基礎建築一樓是實習工廠,二、三樓學生及教職員宿舍,就整體外觀而論,和廊香教堂並不一樣,只有牆壁隨性開窗的設計,與廊香教堂類似。但科比意並未幫他的教堂窗戶鑲上彩畫玻璃,公東教堂優美的耶穌受難彩畫,使它的宗教意味來得更濃烈一些。同時,由於受限於經費與人力,公東教堂清水模工法留下的粗獷外型,倒也幾分像是柯比意在印度蓋的紹丹別墅(Shodhan House)。
范毅舜對公東教堂的書寫,是全書中最完整的,包括他去瑞士訪問原設計人達興登(Justus Dahinden,1925~),說及當年達興登只是把公東教堂當做自己的畢業作品,沒有什麼大道理的創作動機,更不大記得興建的經過等等。范毅舜的態度很自然,他看過太多偉大的教堂,完全不準備吹捧公東教堂,然而,讀者從他精挑細選的照片,那些局部放大的光影綽約,那些材質縫隙的歲月痕跡,等等,會知道他對公東教堂有一股發自內心的愛,而這愛,是從他對這群傳教人的感動而來。
《公東的教堂》的人物側寫,並非傳播學教科書所稱許的客觀報導,反而是主觀得不得了的個人印象與感懷,由於范毅舜的同理心及觀察力,有時寥寥數筆,便足以讓讀者想像修士們刻苦卓絕的一生,以及他們時時刻刻對信仰的堅持。特別是薛弘道修士,那無比倔強的靈魂,卻表現在以微笑面對天主召喚的使命。
范毅舜說,公東教堂像是拉圖雷特修道院與廊香教堂的綜合體,尤其是其中素樸得近乎簡陋的小小宿舍房,一手起創公東的錫質平神父,就住在其中一間,夏天熱得發汗,冬天冷得發凍,他比任何人都早起,比任何人都晚睡,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光,都還想多為台東人做些什麼,即使多一個月、一週也好。固然天主教本來重視「神貧」,強調效仿基督的精神力量,但是我覺得,他們這群深入弱勢地區的神職人士,比諸一生清修、謙卑隱居於亞西西大修道院一隅的聖方濟,甚至更偉大,雖然「聖五傷」的受難標記不在他們的手、足、肋,卻在他們幽靜無垢的心靈。
海岸山脈的瑞士人
儘管有范毅舜的豐富記事,假使少了黃清泰《瑞士學徒制教育在公東》的完整回憶錄,讀者對於公東「如何」及「為何」立足於東台灣,只會停留於較表面的了解。
土生土長於台東市的黃清泰(1936~),就像他那一代的台灣人,經歷過「政權轉換的驚嚇」,他因為不滿國民黨統治後的國語推行運動,與校方起衝突,幸而經當時的台南長榮中學戴明福校長建議,進入該校就讀,後來又讀完台北工專化工科,並通過留學考試,準備到日本深造。不料在服預備軍官役時,負責忠貞調查的人員認為他親日,而列入黑名單,無法出國。不得已之下,他回到故鄉的台東女中教書。當時台東縣總共只有一所男生高中、一所女生高中,另有高商、高農,都是公立學校。
黃清泰返鄉時,公東的清水模建築剛竣工,為了學有所用,他大膽的加入公東教師行列。公東是私立學校,各種保障當然不及台東女中。後來他對木工產生興趣,在長老教會支持下到德國修習工藝,回國後,被董事會指派為公東校長。他是第一個將公東當成企業體經營的校長,樹立了公東的教學文化,並成功的平衡了學校收支。然而由於他本身是長老教會的教友,不是天主教徒,為平弭校內的人事鬥爭,一開始就將創校的錫質平神父,從台東南興部落請回學校擔任總務長兼舍監,攜手改革公東校務。
《瑞士學徒制教育在公東》的可貴,在於讀者可以透過公東辦校經驗,對於技職教育在台灣發展為何受挫,有較深入的了解。錫質平神父當初創建公東,為的是讓在國中後無力升學的青少年,得以學得一技之長,而非大量進入台灣西部的工廠,成為一生被人支來喚去的非技術性勞工;他的遠見是,唯有進步的工藝教育,才能使學生在工業界成為主導力量,從而晉身中產階級,以民意及選票推動民主制度。
「公東」的公是指「公教會」,也就是天主教,「公東高工」是天主教在台東設立的高級工業職業學校。白冷會當初設立該校,照顧弱勢失學的原住民子弟,動機昭然,故日後一再反對它改成五專,因為他們並無意培養白領階級,而是為了專注於扶植藍領階級。
黃清泰在公東擔任校長5年期間(1975~1980),正是台灣政治轉型期,雖有錫質平神父的協助,但是校內派系紛爭加上校外情治單位特務滲透干擾,使他疲於應付,終於決定轉業民間機構,然而他也因此將子弟兵帶進了中部方興的傢俱生產業,讓公東的聲名再一次打響業界。
《瑞士學徒制教育在公東》詳述教育現場第一線工作人員與教育政策擬定者的觀念落差,終使技職教育走向非驢非馬的窘境,而所謂「教改」廣設高中大學後,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思維環繞下,台灣的技職教育成了點綴教育制度的存在,使公東創校動機的高瞻遠矚大部分落空了。
最小的弟兄
《瑞士學徒制教育在公東》提示我們,海岸山脈也有許多知識份子,想藉由理性來打造適合本土學子的教育制度,可是直到今天,他們遭遇的常是不理性的公權力。現實是嚴酷的,不像靈醫會只投入醫療及養護工作,半世紀下來越發興旺,白冷會修士們的理想,越發需要大家思考與協助。
范毅舜在演講時常說,他寫書,是因為這群海岸山脈的瑞士人,為他的生命帶來新的靈感,他希望大家經由閱讀,感受到利他精神的可貴。這顯然不是台灣目前的主流意識,卻可以成為我們開展人生的新路標。
聖經裡耶穌基督所說的:「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馬太福音 25:40)台灣東海岸(從宜蘭、花蓮到台東)的這許多外籍傳道人,是真的做到了。(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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