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美玲
班公措( Pangong Tso)
《三個傻瓜》(3 Idiots)是2009年一部印度寶萊塢的喜劇片,透過三個進入印度知名理工大學窄門的年輕人,嘲諷僵化的教育體制,影片中男主角在畢業前夕不告而別,多年之後,兩位好友踏上尋人旅程,一路往北來到喜馬拉雅山麓的拉達克,在一所實踐全人教育的學校裡,找到了失蹤的男主角,才發現Ranchoddas Shamaldas Chanchad這個屬於印度高種姓名字是他幫傭的主人名字,至於他的真實身分是一個拉達克人,擁有一個很西藏的名字:「馮蘇·王杜」(Phunsukh Wangdu)。最後一幕女主角騎著摩托車找到男主角的那一片美麗藍色的湖邊,也有一個以藏文སྤང་གོང་མཚོ發音為Pangong Tso的名字:「班公措」,Tso就是「湖」的意思,Pan-gong,是指在高處的草原。另外,還有藏語的命名,是「錯木昂拉仁波」是取其形狀「長脖子天鵝」。
班公措該湖東西狹長延伸143公里,海拔4,250公尺的高原內陸湖泊,周圍原來是人煙罕至的荒原,自古以來自由放牧的地區。這裡人們的命名,以及山川湖泊的稱呼,標記這個受到西藏文明影響的所在。自從1959年西藏被中國佔領之後,原來的天鵝形狀就被兩國的劃界分解,該湖東部的三分之二,由中國所控制,西部的三分之一,屬於印度國土。原先拉達克和西藏兩地人民的千年和平共存之地,成為亞洲兩個擁核大國短兵相接之所在。由於處於印中邊界爭議的區段,從此與世無爭的清靜,變成戰雲密佈重兵駐守的軍事熱區。
班公措因為電影三個傻瓜而聲名大噪,成為觀光客朝聖的景點。由於是軍事管制區,外國人必須申請通行證,又加上印中邊境爭議所在地,持有中國護照是被禁止進入的,至於台灣民眾持有中華民國護照原先也在被禁之列,直到2015年才解禁,而我才有機會來到拉達克時拜訪這個傳說中的美麗湖泊。2019年夏天,朋友開車帶著我們從列城出發,單趟需要5個小時的車程,翻越多座山頭,並通過海拔5,390公尺的Changla隘口才會到達。一路上的景觀是雄偉的山群頂著長年不融的冰雪,襯在蔚藍的天空下,偶然遇到放牧的犛牛,感受喜馬拉雅山的壯麗與在地居民的生命力。然而,在這些自然地景上,也聳立著軍事崗哨,以及沿路穿梭的軍用卡車,還有在空中畫出一道白煙,呼嘯而過的戰鬥機,以及執行空中巡邏任務的直昇機和螺旋槳轉動撲撲的聲音。
班公措的水面隨著太陽光線以及雲朵變化映照多彩而綺麗的景觀,附近同時豎立著漆著掩護色的軍事設施,以及穿著迷彩裝軍人的駐守崗哨。還有為了三個傻瓜影迷來拍照打卡而準備的摩托車,和電影中三個傻瓜屁股照型的座椅。來自印度國內和一些外國觀光客興高采烈地搶著留影,並迫不及待地分享到個人社群媒體。我們一行人一起往西藏的方向遠望,也知道在湖的東岸必有解放軍駐守,所謂的邊界只是地圖上的一條線,眼前就是沒有分隔的一片湖水,和我們同行的藏人朋友將手浸摸著湖水,和西藏的家鄉進行連結,並且拿出一面預先準備的兩臂寬的雪山獅子旗,要我們幫他拍照,完成他計畫已久的心願。
Hindi-Chini bhai-bhai(印度中國兄弟手足)
藏人作家桑傑嘉指出印中之間的衝突,在西藏被中共佔據之後成為必然,因為兩國在地緣政治和天然資源上存在零和的關係,一個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主政體,一個是人口最多的共產集權獨裁國家,當兩國之間原來所保持的距離消失之後,數十年以來,雙方在長達2000公里的接壤處,又無法畫出一條過去從不存在,且彼此都能夠同意的邊界,發生衝突只是遲早的事。
1959年當達賴喇嘛流亡印度之後,1962年就發生了印中戰爭,中共軍隊長驅直入印度領土,印度軍隊完全無法招架而潰不成軍,十天之後,中共認為已經達到教訓和警告印度的目的,自行停火並撤回軍隊,而這場戰爭成為印度的國家恥辱。5年之後,兩軍又在錫金邊境乃堆拉(Nathu La)山口發生衝突事件,當時雙方相互開火造成各有百名士兵的傷亡。之後,印中兩國就邊界問題進行多次會談而達成協議,約定兩國的士兵不能夠動用槍砲射擊對方,防止雙方偶而出現摩擦或發生爭執而彼此對抗時,出現擦槍走火引發戰爭的情況。因此近年來印中邊界紛爭間有所聞,彼此指控對方跨越邊界、增補兵力或強化設施等挑釁的舉動,而引起雙方士兵互相丟擲石塊或木棍打鬥的情況。於是,在各類精密武器進化的21世紀,印中邊界靠著最原始的武器約制著雙方爭執時一觸即發的怒火。但到了2020年6月還是發生大規模的集體鬥毆事件,在加勒萬和班公措,對峙一個月的時間,甚至引發了武裝流血衝突。
印度1947年從英國殖民地獨立之後,在國際上採取不結盟主義,與英美等西方國家保持距離,當中共在1949年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後,印度隨即承認其政權,並且試圖和中國試圖發展友好的關係,而有類似「印中一家親」Hindi-Chini bhai-bhai(印度中國手足兄弟)的政治口號。然而,1962年的印中戰爭徹底瓦解兩國的友誼和信任,當時印度總理尼赫魯為這場戰爭所發表的談話表示「從中國共產黨與其鄰邦關係的紀錄顯示,當前中國的統治者是為了重現中國帝國主義所失去的榮耀。但和原先帝國主義不同之處,當前的中國政權將自己的詭計藏在大聲表白的友誼和善意之下。」他將印中衝突從邊境爭議,拉高到兩個國家體制和價值矛盾的層次,印度實行民主的生活方式和中國共產黨意識型態完全對立。
2018年由印度國防部協助拍攝的電影Platan,重現1967年印中兩國軍隊在乃堆拉山口的衝突事件。在這部長達150多分鐘的戰爭片當中,描述兩軍在沒有一個實質邊境界線上,雙方對峙挑釁的日常細節,直到最後才有雙方火砲機關槍攻擊爆炸的戰爭場面。我注意到在片中的印度軍官面對戰爭的生命威脅,並不是從邊防守軍一寸山河一寸金的任務角度,而是強調捍衛印度的信仰和價值而戰的敘事方式,明確地重述了當年尼赫魯總理的立場。而中共邊境的指揮官的角色,特別找來神似毛澤東身型的華裔演員,能用滿口流利印度話,和印軍在邊界線上對罵。我對這部電影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Hindi-Chini bhai-bhai這句話適用各種場景,例如當雙方日常遭逢時,是打招呼的問候語;當兩軍對峙互相指責,說完了各種醜話之後,眼露兇光地送給對方的結束語;當兩軍開始用石頭互丟的時候,則是攻擊時用來助攻的發語詞。而當雙方兵戎相見,在肉搏戰之時,也是一邊喊著兄弟之邦,一邊互相殘殺。一直反覆出現的這句政治口號,隨著劇情的發展和說者的語氣呈現出印中關係的轉折。
印度邊境特種部隊(Special Frontier Force)
自從1962年印中戰爭失利之後,印度政府意識到喜馬拉雅山區高原地帶的軍事行動,需要特殊體能的士兵,於是成立一支能夠適應高原環境,以藏人為主的邊境特種部隊軍隊。這支軍隊並不隸屬於國防部,早期由印度情報局指揮,現在由印度「調查分析局」(Research and Analysis Wing)指揮。這支軍隊的成員都要接受傘兵訓練,根據達賴喇嘛基金會前董事長達瓦才仁的介紹,藏人投入這支軍隊所設定的任務是當印度和中國發生戰爭,他們可以被空投到西藏,進行裏應外合從事敵後作戰。對藏人而言,加入這支軍隊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收復西藏。而不是一份職業。根據達瓦的描述,這些藏軍起初被派駐到印中靠近西藏邊界時,會經常變成不受控的自走砲,拿著武器自行結夥就要打回西藏去,為了避免這些藏軍在邊界引發爭端,印度政府就將他們後撤到預備的第二線。
這支以藏人為主的印度邊境特種部隊,曾參加了1971年印度對巴基斯坦的戰爭,以及孟加拉國獨立戰爭,為印度贏得了關鍵的勝利。前幾年,我在達蘭薩拉遇到曾在該部隊服務超過20年的Wandu(化名),詳述當時他們抱著滿腔熱血地從軍:「我們沒有要求薪水,當時大家都是單身,不覺得需要錢,只要食物衣服就可以了,甚至覺得拿錢是一種羞辱。」直到1971年印度政府將他們調到孟加拉邊境,展現出精良的戰力,才正式成為受薪的部隊。當時的邊界都是雪域,印度士兵無法前進,藏人受游擊訓練穿著藏服行動自如,並能夠在沒有道路的地方連續行軍10天。但藏軍還有一個和印度士兵不同的地方,Wandu告訴我一個故事:在孟加拉戰役後期,他們俘虜了東巴基斯坦的軍隊,包括上尉、上校和一些士兵,藏軍以人道的方式善待他們。到了要將這些戰俘移交給印度軍隊時,他們的上校向印軍指揮官提出請求,希望借用炊具烹煮食物,為藏軍供上一餐。餐後這位上校向藏軍致謝詞:「我曾經聽說過有一支厲害的軍隊,但從來沒遇過。你們如獅子般地勇猛作戰,而當我們不幸地被你們擄獲,你們卻待我們如兄弟手足,所以今天我們希望為你們服務,因為這是我們的光榮。但今天之後,我們的好日子就結束了。」
這支軍隊一直沒有被印度政府公開,流亡藏人社區也一直維持低調。直到2020年以來因為印中邊界衝突升溫,才調派了部分的藏軍上到到拉達克前線與解放軍對峙的邊界。8月29日在班公措附近發生了藏人軍官尼瑪丹增(Nyima Tenzin)誤觸地雷爆炸身亡的事件。印度政府為此陣亡的藏軍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棺槨上還同時覆蓋着印度國旗與象徵西藏的雪山獅子旗,相關影片被放在社群媒體上大量轉傳,等於正式公開承認邊境特種部隊的存在。我遇過許多從邊境特種部隊退役的流亡藏人,他們有人擔任長途運輸的駕駛、有人是冬天去賣毛衣的商人,回歸到各行各業,而曾經在擔任教官或者軍官職位的人,就會被指派為難民定居點的代表,或社區工作的組織者等,當他們回歸到社區之後,將在部隊中所受到的訓練和技能,轉換成為藏人社群服務的能力。我在第20張地圖所提到的第一支流亡社區的搖滾樂團,就是在這支邊境特種部隊中誕生的。
被警告的生日快樂
拉達克自古以來在地理環境和宗教信仰就和西藏有著密切的關係,也因此被冠上小西藏的稱號。達賴喇嘛流亡印度之後,儘管來自世界各地的佛教徒請法,或各國邀請演講的行程滿檔,每年的7、8月間,幾乎一個月的時間,都會安排在拉達克。列城有一座達賴喇嘛居住的夏宮,法王駐錫期間,會應當地民眾的請法,講授佛法,也會到偏遠地區為信徒說法。
而7月6日生日當天,當地的佛教徒會在法王夏宮附近的體育場舉辦盛大生日慶典,全城特為此放假一天,當地民眾穿上最好的衣服,帶著全家出席,鄰近喜馬拉雅地區各族群的佛教徒,穿上傳統服裝進行表演節目,正式活動只有一個上午,之後大家會拿出食物和家人朋友就地野餐,延續慶祝的氛圍。
雖然世界各地的藏傳佛教徒也會在這一天為法王舉行慶生的活動,但壽星本尊唯一會出現的場合,通常就是這場。我們這幾年暑假固定到Jamyang School的大學志工服務團,會隨著該校學生參與這場盛會,分享到達賴喇嘛親自切下的生日蛋糕。在2019年的那場慶典,法王當時並不在拉達克,但生日慶典還是照常舉行,也照例會升上雪山獅子旗,先唱印度國歌,再唱西藏國歌。那些無法來到列城,在拉達克印中邊境附近的民眾,就在自己的村落為法王舉行慶生活動,也按照往例升掛上印度國旗、佛教的旗幟,和西藏的雪山獅子旗,但不尋常的是,卻有中共的士兵身著便服越過邊境,拉開寫著「禁止一切分裂西藏活動」的紅布條[1],試圖干預當天為達賴喇嘛舉辦的慶生活動。
當時印度政府試圖淡化這項挑釁的舉動,對外緩頰中共人員並未實際跨越印中的邊界。但這個警告的動作,儘管不具有實質作用,已經傳達了對宗教信仰自由的打壓,以及對於限制印度國境上人民行為的企圖,即使沒有跨越地理的邊界,卻是明顯的越界干預,只是武器換上了寫著警告標語的紅布條。在這個事件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2020年印中雙方就推翻了不開火的協定,爆發劇烈的衝突,這些發展在此就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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