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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高溫、颱風過境、電塔倒塌……台灣的缺電危機,從偶發變成尋常,甚且正在逐漸成為日常現象。最可怕的是,這種日常卻又夾雜著太多的不確定性。而最大的不確定性,正是我們綠色政權信誓旦旦的「綠能」與「綠電」。
蔡英文政府將「非核家園」設定在2025年,有決心,有氣魄!比較令人遺憾的是,今年已是2017,未來有別於核能發電風險與火力發電空污的「替代性能源」,方法何在?方向何從?這似乎註定已是未來8年最大的不確定,而且是日常化的不確定!
綠能是一筆大生意,是金融集團未來的戰場
先前以特別預算編列的8,800億「前瞻基礎建設」,設定期限是8年。如果這筆預算鎖定在替代能源的建置,在「廢核」之後保障工業穩定生產,安定民生經濟,那麼,其「前瞻」性,我們也認了。偏偏,其中一大半是雨露均霑地用來為綠營執政縣市鋪設軌道──符合營造業金主需求,卻未必符合在地需求的軌道。
不過,要說前瞻基礎建設沒有考慮到綠能,這也是不公平的。至少在今年3月27日,我們看到一條與行政院有關的新聞,標題是「扶植綠色金融 政院三路並進」。文章一開始是這樣敘述的:
為落實非核家園,蔡政府力推再生能源,行政院將綠能建設列入前瞻基礎建設計畫,預計帶動1.4兆元民間投資……行政院推動前瞻基礎建設,綠能建設將帶動上兆元投資,引來外商搶食綠色金融大餅,來台投資直接帶進銀行團,政院下令部會動員掌握商機、別拱手讓人,將三路並進,協助國內金融業投入綠能金融市場。
緊接著,3月28日,關於穩定供電需求的考量,有另外一則新聞:2017年夏季供電吃緊,政府高層緊盯電力穩定的需求,其中,最緊迫的是雲林麥寮六輕汽電共生鍋爐的4張操作許可證以及2張燃燒石油焦發電的許可證,都在4月16日到期,台塑六輕提出許可證展延申請,由雲林縣政府審查。但是,雲林縣縣長李進勇向六輕索討24.9億的「促協金」(促進電源開發協助基金),後來由經濟部長李世光介入調解,台塑願意支付近20億的促協金。
在供電吃緊的當下,這兩則新聞告訴我們什麼樣的訊息?
第一則新聞告訴我們,再生能源、綠能是一筆大生意,是金融集團未來的戰場,而政府也很驕傲地以綠能做為引進國際金融資本的誘因,金控集團將在政府當局的善意與期許之下,獲得入場的優厚條件,可以預見將在綠能開發過程中,取得主導性的地位。
第二則新聞則是告訴我們,生態環境意識的提高,最後也可能成為政府公權力向企業勒索,並進而強化社會控制的工具。尤其是在台灣特殊的政經環境之下,企業在環境成本的額外支出,常被轉化為地方政治頭人美化政績、豢養樁腳的工具。一個簡單的案例,2013年,雲林前縣長蘇治芬在任內舉辦了一場名為「農業博覽會」的活動,在高鐵預定地搭建了一批一次性使用的館舍,周遭的吃喝玩樂固然展現出中學生舉辦園遊會的熱鬧水平,但是展覽內容空洞急就章,既未見農產品市場之經營與擴張,也未見農機、農技之提升,農民未能獲得更多產銷合作之機制,農村之凋敝未見任何改善之用心……而這一切,據知就花費了11億元,全部來自台塑的「回饋金」。
而我們知道,緊接在農博之後,就是地方選舉的大操練。2014年九合一大選,台塑的回饋金顯然有其難以言說的功效。很快的,2018年,又是縣市長、地方議會大選開鑼。就在這個時刻,台塑及時又得向縣府交付20餘億的「促協金」。至於這筆錢將會如何被分配,如何被使用,沒有人能夠比即將投入選戰的縣長更清楚。
他們的「生態」和我們的「生態」不一樣嗎?
這都是今年的新聞,但是並不新鮮。
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安德烈.高茲(André Gorz)早在1974年就發表了一篇文章:〈他們的生態與我們的〉(Leur écologie et la nôtre)。高茲指出:許多人認為,環境生態的訴求會大幅加重生產成本,形成經濟發展的障礙,引發資本主義的危機。但是,他在文章中說:「金融集團早就做好準備,他們將充分利用競爭企業的困境,以低價將其吸納承接,在經濟領域順勢攫取更大的影響力。在此同時,政府的權力也會強化其對社會的宰制,技術官僚運用防治污染和生產之間的關係,計算出對其最有利的規範,而後制定出管理條例,延伸鎮壓機制的活動場域,將人的生命、生存併入其規劃的範疇……。」
高茲寫於1970年代的這篇文章,給予我們什麼樣的聯想?
我們當然都知道,資本主義的野蠻發展,消費欲望的無止盡開發,最後必然導致經濟的危機,社會的混亂。然而資本為求永續,自有它掌控社會的方法,讓最後的大混亂不要發生。我們看到,危機初起的時候,其實也是金融資本進場的大好時機,商場上的禿鷹、巨鱷集團善於利用企業集團的競爭關係,透過低價購併,讓他們的手可以伸入企業,勒緊經濟的咽喉。
金融財團的手既然可以伸入企業、工廠,當然也可深入代議民主政治,他們透過綿密的政商關係,透過他們所豢養的政客、技術官僚、學術官僚,實質掌控了社會。於是,污染防治的樂觀數據、勞動力的管理,乃至非政府組織、慈善機構的工作取向……都在這個體系之下,不斷被生產出來。
若是不瞭解這樣的發展邏輯,那麼,生態工作者,即使是以非政府組織或慈善為名,只不過是在資本主義,尤其是金融資本主義之下,創造其擴大利潤,延續社會宰制的條件。
消費者不只願意為「綠色」掏出錢包,還掏出感情
現在談生態,談環保,很討好,因為幾乎沒有人會反對。即使是工廠大老闆,大資本家,過去把生態視為障礙,把投入環境保護的人視為敵對者。如今,他們大概也只能唯唯諾諾地說:希望環保與發展並重,或者將節能、清淨列入創收營利之訴求,以綠色標章提高產品的附加價值。
這就像週日休假一樣,剛開始的時候,大老闆會抗拒,認為生產停滯,必然造成損失。但是,隨著勞工意識的覺醒,老闆慢慢將週日、週休二日融入其生產的規律,也慢慢地進入到資本主義運作的邏輯。也就是說,生態、週休,或許曾經對資本家造成困擾,但是,他們能力強大,可以克服,可以融入,可以收編,這一切,最後都不妨礙他們大賺其錢。
在人類歷史上,資本的積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快速,資本家的勢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龐大,貧富的差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誇張。有週休了,但是受雇者的「過勞」現象越來越普遍;生態議題受到重視了,但是人類的生存環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惡劣過:氣候暖化,海平面升高,霧霾紫爆,PM 2.5微粒妨礙呼吸、溪流汙染、地下水不再清淨……也就是說,環保意識抬高了,週休二日了,民主進步了,綠色當家做主了,但是,我們過的日子卻是越來越不舒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也因此,他們的生態觀,肯定與我們所理解,所要求的生態,有很大的不同。
當今,許多美好的名詞都冠以「綠色」的形容詞,我們已經慣性地被迫與生態環保產生聯想,譬如,「綠色能源」、「綠色建築」、「綠色家電」、「綠色金融」、「綠色投資」、「綠色就業」……乃至「綠色政黨」,我們很容易認為努力營造這些事物、認同這些綠色標籤,就是對地球友善的行為。但是,對資本家,對權力和秩序的掌握者而言,這些同樣是商品,是更有競爭力的商品,更容易佔有市場,創造更大的利潤。冠上綠色,消費者更願意掏出錢包,甚至還掏出感情。在購買的時刻,某種清新的氣息湧現,擁有這類商品就是愛地球的證明。
在反對之後,我們究竟是要追尋什麼?
回想一下,當我們提出生態訴求的時候,原先是認為那種瘋狂的生產、消費模式已經對我們居住的環境帶來重大的傷害,地球礦藏被掏空,乾淨的水和空氣越來越稀有,而人們的消費欲望卻還在不斷地被開發,被探掘。我們抗爭,我們提出生態主張,原先是為了要牽制、羈絆資本主義瘋狂的生產消費模式,是要重新思考、重新建構人和集體,人和環境,人和大自然的關係。但今天的現實是,資本主義的擴張並沒有因此而受到節制,千瘡百孔的地球並沒有因此得到修復,我們的生存環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
顯然,生態,在不同階級之間,是有差異的。高茲要提醒我們的,就是站立的位置,我們要的究竟是意圖適應生態束縛的資本主義?或是要一種可以消除資本主義障礙的經濟、社會、文化革命──也就是一種積極的生態主張,從而建立一種人和集體,人和環境、人和自然的新關係。
生態的關切,難道只是讓地球可以繼續運轉,只是讓我們可以倖存下來嗎?倖存在一個被轉化為「全球醫院」、「全球監獄」、「全球教養院」、「全球立法院」的世界,值得嗎?
我們反對空汙,反對廢水排放河流,反對核能擴散……,在當代工業社會,我們很容易找到反對的對象。但是,我們很少進一步探問:為何而反對?在反對之後,我們究竟是要追尋什麼?要的是什麼樣的生存環境?要建立什麼樣的社會?
當代資本主義世界擁有無數的工程師,他們殫精竭慮,轉化物質,改變環境,創造利潤。生態出了問題,自然就有一種「生態工程師」,他們的工作就是讓我們相信技術,改變我們的心理狀態,讓我們學會適應一個被轉化的環境。那麼,做為生態運動者,如果我們關心的同樣是如何在技術上、在行為上尋找解決方案,而不去思考人類社會長期發展的問題,不尋求替代的可能,那麼,我們努力的極致,也不過就是另外一種「生態工程師」,為資本主義的永續發展服務。
建立「我們的生態」觀
如果你不願意陷入「他們的生態」陷阱,首先得要建構另外一種社會的運轉邏輯,建構一套「我們的生態」觀。
那麼,首先就要破除兩個迷思:一是發展,二是競爭。
當今的「發展」,講白了,就是讓「一部分的人」發展起來,於是,社會資源不合理不公平的分配,似乎成為理所當然,貧富的差距自然變成1%與99%之間的鴻溝。
至於「競爭」,長期以來被視為社會進步的原動力,因為競爭,每一個人都力求「在他人之上」,那些有利於眾生的理念是沒有價值的,要獲得尊敬,就必須證明自己優於他人,勝過他人。最後,「集體」的概念消失,自我中心的個體成為常態。沒有集體,當然就難以團結,也就降低了對資本主義的威脅。
想想,我們今天多少有關生態環境的討論,基本上還是建立在「綠色經濟」的思維之上。講綠色經濟,當然就是強調某些設計可以減少或修復對於環境的傷害,但是,從來就沒有脫離過「發展」和「競爭」的思維。也因此,當我們聽到綠色經濟、綠色產業、綠色金融的「發展」時,不僅不覺得奇怪,反而覺得人類前途從此有希望。
譬如,我們談「綠色就業」,指的就是那些回收、分類、再製的產業,但是,垃圾的數量並沒有因為這個產業而減少。寶特瓶有人回收,所以我們就更放心,更大量地使用。廢棄汽車、家電、廢棄電腦、手機有人回收,所以我們更放心地縮短使用壽命,更快速地換新。回收產業的確創造了不少就業人口,也讓不少人大賺其錢,但是,當我們的發展觀是要求不斷地換代更新,垃圾量當然不會減少,環境的壓力也沒有因此減輕。
當我們談到綠色經濟時,也會大力倡議所謂「技術創新」,強調某些技術的發展,對於地球環境相對是比較友善的。但是,追根究柢,還是在鼓勵生產和消費的邏輯下進行。我的產品比其他的品耗費更少的資源,更省油省電,因此,請你更放心地購買。事實上是,綠色經濟的宣傳有利於其市場的「競爭」。
當然,我們所聽到的,最經典的說法是:綠色經濟就是要調解生態保育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係。因此,綠色經濟的投資,就是為了保障經濟的永續發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或譯可持續發展),當然也就是保障穩定成長的生產與消費。也正是在這樣的概念之下,政府可以堂而皇之地以「綠色金融」為名,將能源的生產、控制、銷售交到金控集團的手上。
最近的電業法修法,拆解台電,環保聯盟是最積極主張的,甚至認為拆解的還不徹底。理由是,電業自由化,讓市場有競爭,讓消費者有選擇,認為「不拆台電,不利綠電發展」。這樣的主張,與小英政府高調宣傳的「將綠能建設列入前瞻基礎建設計畫,預計帶動1.4兆元民間投資」、「銀行團搶食綠色金融大餅」的圖像,不謀而合。
這樣的生態主張,究竟是「他們的生態」,還是「我們的生態」?
當綠電、綠能、綠色政黨……成為一種商業標籤,當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你更放心的消費,更聽話的投票。這究竟是「他們的生態」,還是「我們的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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