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1 徐子軒
今年2022年5月中,印度政府突然宣布禁止小麥出口,廠商只有具備禁令前簽發的信用狀或是預付款保證,才能完成交易。根據印度商務部長所言,因為全球小麥價格上漲,印度為確保國內、鄰國和脆弱國家的糧食安全,所以才會限制出口,他並否認印度小麥有產量劇減的問題。
會提到小麥減產,是因為3月、4月時印度遭受熱浪襲擊,有調查預測第二季的產量可能減少10-20%之間。預估今年小麥總產量將從1億1,000多萬公噸,下看1億300多萬公噸,出口也從1,200萬公噸下修到1,000萬公噸,甚至更少。
即使產量不如先前預期,印度商務部長也表示只要小麥貿易不受人為操縱,且國內安全儲備無虞,就可恢復出口。由於絕大部分的小麥都是自產自用,出口的比例不到10%,扣除儲備並調整出口數量,便應可解除禁令,然而遲至今日印度還是維持禁令,引起一些國家不滿。
如七大工業國(G7)就批評印度,質疑印度是否能履行國際義務。因為俄國入侵烏克蘭後,這兩國的小麥出口受到影響而中斷,印度總理莫迪曾一度表示「印度將養活世界」,如今實施禁令顯然與莫迪所言不同,華府也敦促新德里重新考慮政策,以免助長糧食保護主義。
對此,印度官員反擊G7國家沒有立場要求印度保持糧食出口,因為這些國家都浪費許多糧食,印度必須先滿足國內再談外銷。有趣的是,與印度向來不太對盤的中國也出來聲援,官媒《環球時報》表示:「指責印度解決不了糧食問題,G7 國家應該增加出口來穩定食品市場供應」。
究竟印度小麥出了什麼問題,為何單純的貿易變成莫迪政府內外不討好的雞肋?這就要從印度國內政治與農業政策談起。
時間回到三個多月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引發原料供應鏈中斷,世界小麥價格飆升至每噸 400歐元,2018 年時每噸約為150 歐元。如此誘人的條件鼓勵印度以更高的價格在國際市場上出售小麥,但除了天氣因素外,莫迪政府沒有充分考慮到國內的交易條件,讓印度糧食安全出了狀況。
因為長久以來,印度政府會使用最低支持價格(MSP)採購糧食,儘管沒有法律明文規定,卻是數十年來官民牢不可破的默契。2020年莫迪所屬的人民黨(BJP)在國會通過農業改革三法,引發農民上街紮營抗議,到了2021年底莫迪政府在龐大壓力下不得不撤回三法,改革回到原點。
對絕大多數農民來說,只要政府繼續履行MSP,日子即使難過仍不至於餓死。問題是,俄烏衝突讓小麥價格超過印度政府的預期,也超過MSP對小麥的訂價,私人企業看中了這點,以高過MSP的價格購買小麥,農民當然更願意賣給商人,政府也就收購不到糧食。
一旦限制出口,小麥價格旋即下降,如此打擊了印度商人,又讓農民減少收入,莫迪政府為何要與民爭利呢?原因即在於國家糧食安全法(NFSA)。根據NFSA的資料,全印度約有8億人民每月可獲得5公斤的穀物,其中包含2公斤的小麥,這些穀物的來源就是政府以MSP收購而得。
印度國營的食品公司(FCI)負責採購糧食,今年小麥的目標定為4,400萬噸,但到5月中只買到1,870萬噸,比起去年採購的4,300多萬噸,可說是幾近腰斬。由於印度主要種植冬麥,收成季節也將告終,過低的採購量嚴重影響國家庫存,會使貧困人口挨餓,目前政府已決定先用大米代替不夠的小麥。
理論上,政府必須維持大量庫存,以應對不可預測的事件,例如本次影響收成的熱浪。過去幾年間印度的糧食大豐收,甚至出現過剩,使莫迪政府能在新冠疫情期間,分發更多的糧食給所需人口,然而糧食過剩只是老天賞飯吃,一旦遇到極端氣候影響,印度的脆弱性便暴露無遺。
問題其實不難解決,如果印度有關於即時作物產量、年度消費數據與私人貿易存量等準確統計資料,再加上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協調,那麼便可充分掌握糧食庫存。不過,農民拒絕改革沉痾已久的農業政策、各地諸侯的選票考量、糧食商的盤算等,制約著莫迪政府的施政。
但小麥被商人收購已經成為事實,莫迪政府也不能用共同富裕的手段,逼迫糧食商把小麥上繳國庫。比較可行的方法是,政府以提供高於MSP的獎金,向還未出售小麥的農民收購,這樣還有機會補充庫存,如果政府現在不這樣做,未來糧食商就將用更高的價格出售小麥給政府和民眾。
截至目前,莫迪政府仍沒有動作,但干預出口的措施,已打亂了仍持有小麥的農民和糧食商的估算。民間也有陰謀論傳出,認為莫迪政府實施出口禁令別有用心,似乎是等待全球小麥價格進一步上漲,再解除禁令,使囤積大量糧食的國內糧食商和出口業者受益,而農民無論出售與否,都是政策與商業的犧牲者。
最新發展是,印度參與了6月中舉行的WTO第 12 次部長級會議。會中,印度仍採用出口轉內銷的策略,尋求永久解決糧食安全計劃中的公共庫存(PSH)問題。PSH 是一項政策工具,政府根據該計劃,以MSP向農民採購水稻等作物,儲存和分發糧食給有需要的人。
PSH固然是某些國家用以保障糧食安全與農民收入的利器,但這也很明顯的違反市場機制,扭曲自由貿易的精神。過去為了讓印度等發展中國家加入WTO,WTO打造了農業協議(AoA),限制特定國家以MSP 購買食品的能力,印度等國家則要求採取改革措施,像是修改計算國家對食品補貼上限的基準年度。
AoA也允許發展中國家給予該國最高農業產值的10%補助,並附帶所謂的和平條款。根據和平條款,即使有國家違反補助上限,雖然和平條款已經到期,但在印度堅持下,WTO理事會同意避免對發展中國家提出質疑或訴諸仲裁,直到達成PSH的永久解決方案後,該條款才會失效。
本次部長會議,印度再度針對PSH與和平條款等出招,聯合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G33集團,以及非洲、加勒比海等共60多國,向WTO要求永久解決方案,並呼籲已開發國家不要對它們施壓。這些國家更主張從人道主義出發,WTO應允許他們從公共庫存中出口糧食給有需要的國家。
當前WTO規範不允許成員國從公共庫存中出口糧食,因為那些已受過政府補貼。G7等認為印度可出售倉儲給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WFP)統一處理,由WFP來決定價格再提供給有需要的國家,這也不符合莫迪政府的期望,在談判過後,莫迪政府同意若國內糧食安全獲得保障,就不會限制WFP的採購。
至於印度希望以政府對政府(G2G)協商,再由公共庫存出口的模式,以及PSH的永久解決方案,仍舊無法和WTO達成一致共識,留待明年的部長會議再戰。農業談判曠日廢時,寄望明年談出結果幾近不可能的任務,何況印度利用農民不滿做為增加補貼條件的藉口,更不可能為已開發國家所接受。
如此便不難明白,莫迪政府利用國際組織的規範,對內卸除小麥禁令的責任、對外要求更多貿易補償,不失為高招。進一步而言,糧食商即使大量收購,但若不賣給政府,國內市場恐怕也無法吸收,如果想長期儲存抗戰,未來難以掌控價格波動、承擔風險,到頭來仍是莫迪政府獲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