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2月23日
馬來西亞一位名叫安娃(Noormala Anwar)的居民在臉書上貼了一段影片,影片拍攝於8月4日,可以完全感受到她的憤怒與悲哀。片子是手機拍的,鏡頭忽遠乎進,可看到一台推土機停在她位於北沙巴(隸屬婆羅洲島上一州)的家門前,房子緊挨著道路,而家中小孩人還在房內。屋外站著工程人員,轟隆隆的施工聲隱約傳來。
安娃眼中噙淚,用馬來語發出嘶喊:「你要來拆我們的房子,只給我們一週搬家!」不過,他們一家不會離開。她表示,「我要清楚讓他們知道,想都別想。」
安娃的家座落在政府規劃的一個大型路網上。施工人員的推土機要拓寬包含她家以及全國多個區域的道路,串連成所謂的「泛婆羅洲大道」(Pan Borneo Highway)。這是項跨國大工程,贊成興建的人說它可以帶動東馬的經濟發展,目前的計畫是要蓋一條總長2000公里的柏油路,沿途經過沙巴及鄰近的沙勞越,最後和在同個島上的鄰國印尼的道路銜接。
安娃的影片在臉書上瘋傳後,「我家的路,我有話說」(Our Road Our Say)這部紀錄片的製作團隊專程來到她在沙巴的京那巴當岸縣(Kinabatangan)的家進行採訪。她表示,她用手機拍的短片上傳後,有政府官員找上門來說要提供協助。
但截至「我家的路,我有話說」的製作小組來訪時,不但沒人提供安娃任何幫助,被迫搬離居住30年的家也沒有任何補償,甚至還遭到斷水斷電。「我請求他們幫幫我們,我們也是沙巴的公民啊!」安娃吐出這句話。
紀錄片拍攝小組發現,一開始住在這條路附近的人聽到要修路也是反應熱烈,因為這項工程宣稱能帶來許多好處,例如這條高速公路多半是四線道且不收費,以後往返交通更方便了;還有能促進小城的市中心和亞庇(Kota Kinabal,沙巴首府)這樣的經濟樞紐的連結,並把富裕的觀光客帶進他們這樣的偏鄉,探訪沙巴內陸地區的自然生態以及山林、海岸,以及雨林等美景。
不過,根據「我家的路,我有話說」這部紀錄片的攝影師張(Kenn Chong)的說法,隨著道路開工,當地人對它很快就變得興趣缺缺。「我家的路,我有話說」的拍攝工作是由位於沙巴的非政府組織「人、棲地、公路聯盟」(Humans Habitats Highways,簡稱Coalition 3H)所贊助,該聯盟由數個非政府組織及科學單位所組成。
居民反對的原因不難理解,環團表示,泛婆羅洲大道的興建考量,完全是基於政府而非民眾立場;這條道路的規劃,並非基於縝密評估地方需要,認為建設有助沙巴的發展,而是政府以殖民者的心態撥款蓋路,為的是要獲取資源,儘管這樣做對當地民眾及自然環境可能有害。
前車之鑑:交通建設只考慮便捷 道路呈「帶狀發展」忽略居民福祉
回顧歷史,沙巴是在1963年取得自治地位,並於3年後成為剛建國馬來西亞的一部份。在那之前,沙巴大部分的區域是由英國統治,當時叫做北婆羅洲。當時,全島仍為茂密的雨林所覆蓋,蓋路主要是為了方便將林中珍貴的木材和橡膠運往銷售地。
然而,到了1980年代末,幾項英國政府當局所發動的大型交通建設皆以失敗告終。威爾森(Kenneth Wilson)是非政府組織「土地、環境、動物、人」(Land Environment Animals People,簡稱LEAP)的環境史專家,根據他的說法,是因為「立案草率」。
威爾森近期在《婆羅洲郵報》(Borneo Post)發表多篇文章,探討這些早期建設的影響如何延續至今。他進一步解釋:「當初提出這些計畫的人,並沒有好好跟利益關係人、居民,以及專家好好坐下來討論協商過,釐清對各方可能產生的影響。」
例如,當年英國殖民政府曾計畫興建的包括一條電報線路、一條穿越婆羅洲的道路,以及一條穿越婆羅洲的鐵路。以蓋鐵路的計畫來說,最後真正蓋成的只有3條支線,主要是行經沙巴的西海岸地區。
這樣的蓋路邏輯到了二戰後已經根深蒂固。然而,由於基礎設施都是為了配合爭取經費而建,造成所謂的「帶狀發展」(Ribbon development),也就是民眾會選擇把住家蓋在道路兩旁,威爾森寫道。
「許多道路因為當初只為了讓交通更便捷而建,沒考量到民眾真正的福祉,最後勢必是這種下場。」他寫道。而這些道路一旦蓋起來後,店家、小販,甚至學校都會沿著道路兩旁聚集,形成一狹長的區域,最後更直接侵佔道路本身,喧囂擾攘的人潮最後造成交通阻塞——花大錢蓋像是泛婆羅洲大道這樣的四線道,本是為了讓交通變得更順暢,結果根本沒達成目的。
這種思維一直到了1950年代才有所改變。改變是由經濟學家沙金特(J.R. Sargent)所發起,威爾森這樣形容他:「沙金特和其他研究交通運輸的經濟學家最大的不同點是,他的研究是基於實地考察而非現成資料;如果要蓋什麼,他都是從當地民眾立場出發。」
英國殖民政府過去在北婆羅洲進行一連串大型公路和工程建設,泛婆羅洲大道延續了這樣的思維,但沙金特傾向於以行政區為單位,每區都有自己的地方政府和居民,為他們蓋些規模較小的道路,讓鄰近區域可以串接,達到促進郊區經濟的效果。目前沙巴的道路系統就是出自沙金特在1960年代早期的規劃。
就興建泛婆羅洲大道這件事而言,「人、棲地、公路聯盟」呼籲政府單位採納沙金特的模式,來促成雙贏經濟模式,而非只是單方獲益。威爾森說:「把蓋泛婆羅洲大道5%的經費拿來蓋二級或級別更低的道路,獲得的效益都大得多,可讓沙巴內部路網總長更長,對整體經濟發展也更好。」
不過,威爾森也指出,殖民時代的思維至今仍殘存,政府單位往往還是回到老路,結果就會造成帶狀發展。可以預期的是,泛婆羅洲大道大概也會面臨同樣命運。威爾森說,「這些大型工程造成的問題都是英國殖民政府造成的,不能把帳算到馬來人頭上。」
沙巴居民被迫搬遷又沒足夠補償 提議讓道路切過自然保留區
沙巴部分地方的居民驚恐的發現,自己即將被迫搬遷,卻又得不到足夠的補償,讓他們可以另覓居所或重蓋,於是要求政府重新規劃道路路線。1960 年代,英國政府新建了這條起於亞庇,終於沙巴北海岸的山打根(Sandakan),穿越整個沙巴省的道路,這些帶狀發展的城鎮(事實上,整個區域全是這樣的城鎮)當年便是如此形成,特魯必(Telupid)是其中之一。
威爾森說,可嘆的是,今天特魯必的生存受到威脅,又是政府以促進經濟發展為由,要蓋泛婆羅洲大道。「特魯必的的興起與發展全仰賴一條不是為它而蓋的道路。」威爾森說。因此,特魯必的生存持續受到雙重威脅;不論是道路拓寬,或規劃單位為了節省時間,決定不要讓路經過特魯必,都會重創當地經濟。
托伊(Syaiful “Toi” Anthony Stepheng)是「我家的路,我有話說」拍攝小組的成員,負責的是特魯必這一塊。他說,拍攝小組發現,這條道路在特魯必的這個區段當初在規劃時,並沒有徵得當地居民的同意。「感覺上,施工單位沒讓居民有選擇的機會,只告訴他們有條路要興建了,會經過他們這邊。」
居民得知要蓋高速公路,便告訴主事官員,希望這條路能夠穿越鄰近的「塔維森林保留區」(Tawai Forest Reserve)。塔維森林保留區是片雨林,位於無邊無際的油棕園中,為一受保護的區域,野生動植物相當豐富。比起政府的版本,他們提出的路線是經過海拔較低且較平坦的地區,路一旦建成,便可深入這片以往無法進入的森林。「居民的盤算是,根據經驗,合法也好、非法也罷,到時候總有辦法在塔維森林保護區的道路兩旁再建立家園。」威爾森寫道。
然而「人、棲地、公路聯盟」表示,如果居民真的住進森林,對其中的野生動植物將是場大災難。「土地、環境、動物、人」曾委託其他單位針對這片森林的生物多樣性進行調查,結果在這裡發現婆羅洲猩猩(Bornean orangutans,學名:Pongo pygmaeus)以及婆羅洲象(Pygmy Elephants,學名:Elephas maximus borneensis)的蹤跡,且族群健全狀態良好;兩者都是受脅物種,觀光客常慕名來訪;更發現了其他罕見物種,如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瀕危物種的婆羅洲孔雀雉(Bornean peacock-pheasant,學名:Polyplectron schleiermacheri)。
「婆羅洲孔雀雉在整個沙巴只有紀錄到兩筆,而牠就住在居民說要讓道路通過的森林當中。」威爾森說。托伊也提到,他們提議的路線已發現會有象群遷徙經過,對施工人員及汽車駕駛是致命威脅。
「人、棲地、公路聯盟」並不贊成將這片受保護的森林開放給居民居住、開發,提出了第三種選擇。依照他們的方案,泛婆羅洲大道可以從特魯必的北邊經過,穿越既有的油棕園。這樣,既不會有道路穿越象群遷徙路線、危及人員安全的疑慮,又能讓塔維森林保留區保持完好,不受人群在此定居的威脅。
工程人員估計,這樣的規劃會提高蓋路成本,因為,為了避開森林區,路得從較崎嶇的區域經過。然而,「人、棲地、公路聯盟」認為這筆錢值得花,因為能夠同時保護該區的森林、野生動植物,以及居民。
道路開發沒做足功課 環團批政府只關心怎樣能速速完工
「土地、環境、動物、人」及「人、棲地、公路聯盟」表示,泛婆羅洲大道的問題是出在尚未釐清成本及效益時,就貿然行之,因此可能會對附近居民及野生動物族群造成負面衝擊。唐本高(Dyan Dumpangol)是該片的攝影師,負責位於亞庇南邊的吧巴縣(Papar)拍攝工作,她表示:「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好好規劃」。
「土地、環境、動物、人」的創辦人兼執行董事辛西亞.王(Cynthia Ong)表示,這條路其實只是政客的棋子;每次選舉過後(最近剛結束),勝選的政黨就會急著把路蓋完——這條路從 2015 年開始新建以來,已經歷兩次改朝換代。辛西亞告訴《Mongabay》記者:「主事者只關心怎樣能速速完工,沒人提過要更仔細的研究一下整體的規劃,或是應該要邀請權益關係人參與討論,這些都沒有人在講。」
弗德麗(Joan Faydrie Frederick)是該片攝影師,和唐本高都是負責在吧巴縣的拍攝工作。他說,由於規劃時未考量開路可能造成的影響,最後肯定是一團亂。例如,「泛婆羅洲大道會破壞野生動植物的棲地,對生態旅遊帶來衝擊,怎能說是有助於經濟發展?
唐本高、弗德麗及同事們在進行訪談時,很多人都不覺得須要修築一條環繞整個沙巴的道路。拉姆薩(Najib Ramsa)是該片在京那巴當岸縣的攝影師,他說,一開始,很多人以為這次泛婆羅洲大道的工程是要將原本的道路做升級。「我們已經有夠多坑坑疤疤的路,維護它們都來不及了。」納吉表示。
山打根是當地的交通樞紐,從此地往西,一路到「斯匹拉克紅毛猩猩復育中心」(Sepilok Orangutan Rehabilitation Centre)及「婆羅洲馬來熊保育中心」(Bornean Sun Bear Conservation Cente)是條平坦大道,遊客可通行無阻。然而一旦離開了這些著名景點,京那巴當岸縣其他地區的道路就慘不忍睹。
京那巴當岸河及周邊地區的生態極為豐富精彩,在東南亞數一數二,民宿和豪華度假小屋是當地重要經濟支柱,但山打根一帶的道路品質不免讓人遊興大減。事實上,根據紀錄片製片羅(Kenneth Lo)的說法,整個沙巴的道路都是這副德性。「我們訪問的很多居民都說,對,我們的確需要一條比較好的路,這問題的確存在。不過,如果他們連一條小路都維護不好,更大的路怎麼辦呢?」
根據工程計畫書,泛婆羅洲大道目前規劃是不收費的,弗德麗表示,這不禁讓人質疑,這條路的維護費用會很驚人,誰要來買單?「維護道路的錢要從哪裡生?維護道路也是要花錢的。」她說。
很多蓋路的人都沒把維護道路的費用估進去。羅倫斯(William Laurance)是位熱帶生態學家,任教於澳洲凱恩斯(Cairns)的詹姆士庫克大學(James Cook University)。他表示,以熱帶地區而言,要讓一條道路保持在可用狀態,每年維護費用可達蓋路成本的1/10至1/5。沙巴的年降雨量為2500至3500毫米,加上婆羅洲的地形起伏大,兩個因素加起來大大增加土石流的發生機率,而一旦發生土石流,道路可能會被泥沙淹沒、扭曲變形,以致路況變得不穩甚至危險。
因應以上問題,沙巴的工務單位(JKR)需要經費。然而,截至目前為止,還不清楚這筆錢要從哪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筆特別的預算是專門保留給道路維修、和興建的費用是分開的。《Mongabay》數次向JKR提出採訪請求,表示希望就這點詢問他們的看法,但都沒有得到回應。
歷史重演:沙巴為政治目的蓋路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對政府來說,道路已經成為了獲取資源的工具,興建時並不會考慮到潛在用路者(通勤的上班族或學生、到他地就醫的民眾、運送貨物的商家)的需要,這種作法與當年英國殖民政府並無二致。不過,威爾森補充道,不同的是,現在的地方政府還有種心態,就是天高皇帝遠的中央政府「強佔」了資源,透過交通建設,可以「拿回」這些被侵佔的資源。「於是,蓋路變的是藉由工程發包,搶到錢來達到特定政治目的。」他說。「並不是說這些人特別邪惡,精心策劃了一套搶錢的陰謀,而是因為整個系統就是這樣運作,因此非常、非常難改變。」
對沙巴的人來說,蓋路是為了政治目的早就是個公開的秘密。每次選舉,得票最多的政黨,都是那個能夠從國庫中撈到最多錢的。因此當「土地、環境、動物、人」等環團對泛婆羅洲大道有無興建必要提出質疑時,勢必面對民眾反彈,因為他們把蓋路視作向中央要經費的手段。辛西雅和其他的環團人士常被質疑:「這些大型工程可以為沙巴帶來收益,你們為何要從中作梗?」她表示。民眾的心態是「多少拿一點。」
《Mongabay》詢問沙巴的首席部長以及工務部門是否願意受訪,發表他們對這部紀錄片及威爾森的文章的看法,但沒得到回應。
然而,想從中央討回錢來是要付出代價的。安娃的家預計會被拆除,目前尚無其他配套措施,也不會針對她的損失給予補償。「他們願意援助其他國家,但如果是自己的國民,似乎卻很為難。」安娃在片中受訪表示:「真是情何以堪。」到頭來,安娃的房子被認定為「違建」。她對此判決很不能接受,表示她當初申請水、電時並沒有被打回票。
亞加立(Arifin Asgali)之前是安娃家所屬行政區的長官,據說,他為安娃家蓋了一棟房子。但該片製作團隊不確定蓋房子的錢是由政府補助,還是亞加立自掏腰包。《Mongabay》試圖詢問亞加立本人,但沒得到回應。
儘管安娃一家現在有棲身之所了,她在片中受訪時仍表示,她其實對於蓋路這件事本身就是存疑的。「這只是個小地方,不是個大城市」,安娃表示,「我覺得好像沒有必要蓋條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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