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宜蘭人呀。
出生台南楠西、遷居台北松山、移徙高雄左營、暫住北縣新莊、落戶新北三峽,半生浪盪台灣島內南北……而幾年前才艱難抽拔爬出癌痛深淵、險歷生死劫關,稍稍歇步喘息、潛心靜養,顧盼著人生敘事的下半場該如何再啟拚搏之同時,獲佛光大學聘任以春風化雨盡心當下,僻寓雪隧之外的東北邊隅開展新江湖,於此認認真真著宜蘭的道道地地。
學校坐落在眼底足下鋪展的「蘭陽礁溪」上,這座舊城英挺站在昔歷古史、彼時此刻中,沉穩而靜默不語、滄桑但勇敢不懼、流變卻忠貞不渝。在親近這城的乍遠還近過程中,澄淨清澈而含納明透的寧謐感覺,正像是與嘈雜繁華隔絕的悄聲靜然;此間以一個旅人的悠閒之姿,自在逍遙隨興地,在尋常日子裡布置著詩意時光,巡旅著如此緩步優雅的逸趣日常,體驗著萬千期待的驚豔感動……之於蘭陽的我,可以說上好久好久履城和旅程的故事種種呀。
這城與程,尤其慢。慢,停駐或經過、離去或歸來、咫尺或千里,都是新人生新行旅的新哲學。慢城漫旅,我的開蘭史,從這裡啟始,勇敢披荊斬棘地揮灑寫起……
捕獲野生兩幅黃春明
才第一學期,就承接了人文學院「宜蘭文學與文化」跨領域必修課程,循沿著宜蘭文史脈絡,巡禮於蘭陽平疇野闊,究其宜蘭的深度廣度長度寬度之必走必訪必探必旅。
一早,領著中文系、外文系大一學子直赴蘭陽博物館,實地印證課堂上所教所學的山海川原之在地文史……。在蘭博四層樓裡的各個展廳間穿梭,隨著導覽志工滔滔的年史地景敘述,踏過葛瑪蘭遠史,前人代代參與過這塊沃土的進程演變,始終是樸實厚雅典範。駐足落地極天的整幢玻璃牆前,偌大的迎賓空間裡有一整牆黃春明〈龜山島〉詩作相伴,才一轉身眺目,龜山島真真實實就坐落窗外遠方的海天蒼茫間。
過午後,大隊人馬接駁來到在宜蘭火車站前的百果樹紅磚屋。魚貫躬身入內,穿梭於滿室撕畫作品、小說書、文創品、小劇場間,覽遊著每一處小小藝文框景,到處都是黃春明……。棲坐百果樹裝置旁,點上特別加了酸梅的「春明咖啡」,對望著牆上懸掛著黃春明〈龜山島〉釘寫詩句油畫的原作,啜飲閒情逸致、詩畫猶為吸睛醒目。古厝文學氤氳深邃縹緲環繞,老屋更顯幽靜古樸而饒富興味,在此演繹著最真實、最溫暖、最在地的宜蘭文學光芒……
近晚時分正要陸續上車返校時,黃大魚基金會祕書突然衝過來附耳急報:黃春明老師來了喔。不加思索立即拉回大隊人馬,掉頭返回紅磚屋,故意裝作隨意參觀而仿似不意撞見般地,「不期巧遇」心儀的文學大師。
再悄聲步入屋內,在背後突然給了一個大大環抱相擁,哇——,真正久違了呀,黃春明老師。同學們更是欣喜若狂,紛紛上前握手合影簽名,霎時間縱跨兩個世代的文學撞擊交匯,如此熱情洶湧、歡語不斷、火花迸放……。回程路途屢有顛簸,正如我心中之洶湧澎湃,毫無預期地有幸「捕獲」「野生」黃春明大師,這堂宜蘭文學課,真是太太太……值得了。
回校後檢視整理著這兩趟校外參訪的圖像,幾幀團體合照、師生截景外,竟不意發現「兩幅黃春明」不約而同地藏在宜蘭文學參訪行程裡,一是堂堂掛在百果樹紅磚屋牆上油畫為底、以釘書寫的詩繪原作;一是鋪貼在蘭陽博物館常設主館出口、落地巨幅的複製壁圖……
蒼茫遠方有「龜」來儀
日前才剛親炙兩幅黃春明〈龜山島〉的詩采畫藝,龜山島,今天我真的來了。
是個連日雨幕淅瀝後、難得風和日麗的晨初,系上師生共與的「學習周」之「上山下海」雙渡浩浩盪盪啟程,賞鯨船正加足馬力、破浪駛向嚮往已久的龜山島,乘風晃盪、濤波瀲灩間迎來海風鹹味,船繞航島一圈後,緩緩靠岸、終踏上這座遺世的島土……
雙渡之勇渡瀚海篇:從烏石港啟航出海,環巡龜嶼、登島闖境;雙渡之強渡關山篇:攀頂四○一高地,至制高點觀景、憑眺遠望。一日雙渡兩程,既山且海、既喜悅出發且豐獲歸返,容或船上迎風撲面、無畏浪濕而展臂相擁曠海;容或嶺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而齊聲歡呼巍山,如實展繹此旅的青春凱旋。
在龜山島出生長大、曾任多屆龜山里長、現為頭城鎮民代表,更也是攻讀佛光大學中文系博士班的簡英俊,不但是帶領龜山島居民復名尋根的正義英雄,更是此趟追索龜山島之學習行的幕後功臣,簡代表主動代為辦理出海手續、更親自隨行導覽,一一解說每一處藏景祕境的老故事,拉出長達四五十年歲月的故情舊憶……。途經龜山國小、繞過龜尾湖、穿越軍事坑道、踏階終登上龜背之頂,迎風引目回望宜蘭,整片雪山山脈連綿下淌著白鍊般的浪灘,一亙往南延伸至視野盡頭,那可是當年吳沙墾拓蘭陽、漸次耕土耘地的追溯路線,一眼望不盡的蓊鬱,這片蘭陽所承載與撐起的,是一整座大時代呀!
時光緩走而今,站在林美山上、佛光大學雲起樓頂遠眺,極目全景壯闊而蘭風再起,有「龜」來儀正匍伏隱在潮汐湧退的蒼茫遠方,晨曦暮霞各展萬丈異采,而我手上正積極執編著《望歸鄉——龜山島舊影敘事》專書,歷史在書扉裡豪邁書寫春秋風華,我島裡卻埋有幾許鄉愁悠悠……
頌歌,以吳沙為名
位於四城地區的吳沙故居,其入口兩側楹聯「真誠拓土無雙士,正是開蘭第一人」的始祖真義,其一人、一家、一族之歷史洪流的漫漶,自兩百餘年始,沖激出流域龐闊而滂沱澎湃的蘭陽近代。而我的開蘭史也在此湧出旁支,也因擔任學校「吳沙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之職,文史浸染即使涓涓點滴,也都將匯聚成江,與蘭陽溪冬山河共奔豐沛瀚海。
映襯在開蘭大歷史之下,烏石港頭圍、以迄四城蛤仔難的萬畝疇野,始終如常傳衍著百幕千景人間故事、百年千秋風土史話。昔往多有詠讚吳沙拓墾壯舉詩之七言幾闕,懷思致敬其情傳頌……。及今,文學聖幟揚飄此片綠山翠野,正以現代精神對映古往老史,且由新詩吟詠以文學開蘭,且由手跡疾書以記述擬寫,逍遙隨興地揮筆曾經的清治年歲……
準此澎湃文學精神,迎迓一個豔陽普照蘭陽平原的朗爽時光,行旅一段歷經風華璀璨壯盛的吳沙時代,重走一回披荊斬棘屯墾開拓的歷史情境,我策畫了「開蘭吳沙.文學微旅行」,二○一八、二○一九連續兩年的初夏時分,分別帶領著文學家詩人接續出發,擎起現代新詩大幟,深深探向開蘭文史的邃遠。在此,浸沐光陰年歲的今昔、感染蘭陽風情的靜動、樂享文學交流的潮汐……
旅於此,吳沙後裔子孫就在礁溪老址上定居安墾、落戶歸根而永續傳代。舉足跨入室,故居正廳尊供著吳沙像,詩人們定身站在面前,他我四目相對凝視,在炯炯裡景仰那份莊嚴、讚嘆那份豪情、重塑那份雄圖、致敬那份壯志,篤篤定位吳沙闢拓精神的神聖,並循著闢拓的血路重走披荊斬棘之逆途。
兩趟文學行旅,各一整天的豐穫滿囊,收入稿紙字裡行間的年歲時代,都彷若一整世紀的精采珍藏呀。而他們靈感閃動、詩思泉湧,以吳沙為名而頌歌,就「浮詩繪」的書寫與吟詠,延續並映照這片蘭陽平原的榮耀豐饒。他們紛自「開蘭吳沙」的慢履、漫旅裡穿越時空,插旗每一程的文學占領、高舉每一段的靈閃文采,詩寫分享其歷來感動的生命光景、世代豪情,而他們「詩詠吳沙˙文學開蘭」的壯懷書寫,在歷史潮流中,經歷歲月淘洗所留駐下來的一景一幕、一詩一句、一筆一畫,終會穿透史冊,與時代相互印證詮釋,都能被好好安放妥置在標註為「宜蘭」的疆土上。
詩人手稿篇篇真是如珍寶般地難得可貴,一一恭謹展閱千秋,詩藝沛溢果然滔滔直漫蘭陽平疇,筆跡之力寫或方銳或雄渾或剛強或俊拔或豪狂或工巧,其深摯書寫的文字耙犁中,有頌歌開荒造田進墾之壯舉;有念懷春郁義首率領闢拓之俠骨;有義結米一斗斧一柄披荊斬棘之豪邁;有標舉長史定位蘭城座標之崢嶸;有揮軍開疆鍬鎬鐮鋤刀斧之鏗鏘;有護愛黎民鄉勇落戶深耕之慈悲;有讚頌夫人巾幗襄助守土之剛柔;有幸留屋後古井湧泉不竭之疼惜;有巧喻捉迷藏答數幾圍幾結之遊逛;有巡訪阡陌田畦綠野稻浪之懷擁……,詩詩句句均是謙誠獻予「心繫鄉莊、功在蘭陽」碑銘的時代謳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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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正在島之東北,篤篤實實地孜孜營營著。
蘭陽盛世之此刻彼時,繼延早經傳頌「淡蘭文風冠全台」的經典象徵與風範輝煌,我史剛剛開蘭,拄著筆、耙著字,正努力追索著每次「我是宜蘭人」的文學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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