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妳真的是個惡魔！」
在印度跑新聞的日子裡，我的製作人Sapna第一次這樣對我口出惡言：「妳居然帶他們去搭火車的3AC車廂！惡魔！」Sapna口中的他們是指我爸媽。2016年，爸媽第一次到印度旅行，天真如我，帶他們走了一趟背包客行程，現在想起來簡直不孝；那時年紀小，誤以為是個天衣無縫好計畫，帶著爸媽體驗當地真實生活，好不浪漫。
●
「印度火車長什麼樣子呀？」媽媽出發前好奇地問我。
印度的過夜火車臥鋪分成四個等級，我以前總是搭Sleeper，分為三層臥鋪的無冷氣車廂，屬於貧窮外國背包客的首選；我帶爸媽搭的3AC，則是分為三層臥鋪的有冷氣車廂，算是普通背包客的選擇；前面還有更好一點的2AC和1AC。媽媽抓取了幾個關鍵字：有冷氣、有毯子、有床單枕套、有臥鋪，依照她過去到日韓和東南亞度假的經驗，就在腦中構建了一個高級且舒適的臥鋪火車。殊不知，光是走進火車站就令她崩潰了。
「這是難民營吧！」尿騷味、體味和沙塵在新德里火車站混雜成一股複雜的氣息，好不容易穿越人潮進到月台、擠進車廂，媽媽看見生鏽的鐵架、沒有太多個人空間的臥鋪設計，又再一次地崩潰了，而且冷氣車廂雖然涼爽，卻也將複雜的氣味濃縮起來直灌腦門，臥鋪上還有前一位乘客留下來的食物碎屑……
對印度極其陌生又常聽聞各種恐怖都市傳說的媽媽，得知火車臥鋪設計是一人一位，她和爸爸會分上下層睡時，緊張得聲音發抖：「我可以跟爸爸一起睡嗎？」當然不能啊！那個位子這麼小，兩個人一起睡會跌下來！被我拒絕的媽媽眼眶含淚，極度委屈地默默縮回她的臥鋪。
火車在這樣有點尷尬的氣氛中前進。不過，在印度就是這麼一回事，總會抵達的！火車一進站，我趕忙把他們叫醒，我原本以為媽媽會輾轉難眠，沒想到她卻像是被我嚇醒一般。下了車，她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而我一度以為她迴光返照，畢竟搭一趟印度火車就像死了一回。
「這應該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睡得這麼沉！」媽媽語氣藏不住雀躍，讓我幾乎忘記她幾個小時前極力抗拒印度火車的模樣。她過去一直深受睡眠障礙所苦，在彈簧床上睡不著、在沙發上睡不沉、在飯店睡不慣，卻在又臭、又慢、又晃、又髒的印度火車上進入了深沉睡眠；不知道是印度神奇的療癒力量，還是媽媽的身體啟動了自動保護機制，讓她進入了類冬眠的狀態？無論如何，媽媽成功睡著了。從結果論，我才不是惡魔，我根本是個天使！
●
未料，才剛剛讓媽媽熟睡，得到乖寶寶獎章，後面那趟火車卻誤點七個小時，使得她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於深夜窩在火車站的角落瞇眼休息。此時，我又變成了千夫所指的不孝女。
帶爸媽旅行本來就是一件困難的事，年紀不同、喜好不同、體力不同、生活習慣不同、觀點不同，各種不同卻硬要成為旅遊同路人，這不是逼死人嗎？你錯了，真正逼死人的是印度，然後我還帶著爸媽，除了要忍住不要毆打他們，我也一直在祈求上天，讓他們不要一時沒忍住而出手毆打我。
「只有七天嗎？要不要再長一點？」猶記爸媽當年說要到印度找我，我給他們安排一周的旅程，他們還嫌短。先知如我，趕忙跟他們說：「七天真的夠了，你們夠了我也夠了。」帶著爸媽走一趟印度，不大確定是他們與惡魔同行，還是我與惡魔同行，印度本身就是一個修煉場，天堂與地獄交織，帶著爸媽旅行的我，也同時成了天使與惡魔的化身。
在印度的七天，爸媽在舊德里街頭搭乘人力車，意外發現自己正在逆向；買了街頭香料奶茶，容量竟像台灣的試喝杯只有三十毫升；愛死了印度古老文明與歷史古蹟，卻被街頭的髒亂嚇得魂飛魄散；吃不慣印度素食豆子咖哩，覺得風格如此強烈的食物，能吃下去的人肯定胃口很好；平常在別的國家一天能走三到四個行程，印度一天兩個就被累死。
待他們回台沉澱一下，我心想或許還能再帶他們走一趟不一樣的印度之旅，畢竟印度如此之大，才走了北印度的三個城市怎麼夠呢？結果我的熱臉貼上了他們的冷屁股：「我們還是去一些沒有去過的國家好了。」非常迂迴的拒絕方式。後來，我問他們這趟印度旅程的最大收穫是什麼？爸媽想了一想，說：「我們知道可以不用擔心妳，因為妳是可以在那邊生活的。」
或許，這趟印度之行，對他們來說其實就只是要知道我過得很好，我卻汲汲營營地希望讓他們體驗印度，搭火車、坐嘟嘟車、住三星旅館，從一個景點拉到另一個景點，盡是折騰。可是，旅行對他們來說從來就不是探險，而是好好地吃一頓飯、到某一個地方舒服悠閒地走一走即可。他們是為了我而來，而非為印度而來，當時的我卻沒有參透這個道理，如今想來萬分羞愧，Sapna說我是惡魔，實在沒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