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砲火未熄的敘利亞,政治、宗教與歷史上的分歧,讓內戰無法劃下句點,致使大量人民流離失所,導致讓全球關注的難民潮。近年來在國際影壇之間,劇情片《希望在世界另一端》、《販膚走卒》講述難民於歐洲新生之難,紀錄片《阿勒坡最後的男人》、《親愛的莎瑪》關注當今敘利亞國內生存之危,屢屢受到歐洲三大影展或奧斯卡親睞。
本次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選映的《雅穆克圍城日記》(Little Palestine, Diary of a Siege),由意外扛起攝影機的社會系學生導演,記錄其巴勒斯坦難民滯留的家鄉雅穆克,遭遇戰火「圍城」長達一年的生活。面對物資與醫療用品斷絕的飢餓與病痛,具逃亡創傷的長者、肩負生存拉鋸的成年人、渴求溫飽童年的幼童,成為圍城生活中的囚徒。然而,他們對自由的渴盼與呼告躍現於鏡頭,更於導演詩意的畫外音敘述底下,具象化成為一篇篇引人聲淚俱下的生命詩篇。
政治上的圍城,巴勒斯坦難民難逃戰火的命運
雅穆克位於敘利亞大馬士革南邊市郊八公里之處,歷史上曾為七世紀阿拉伯-拜占庭戰爭之中,正統哈里發國的穆斯林軍隊戰勝拜占庭帝國的關鍵,也宣告阿拉伯勢力在此崛起。一千三百多年後的20世紀中葉,因以色列在二戰後正式建國,自此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遭驅逐或逃離家園,大量人口流入鄰國敘利亞。
1957年,雅穆克難民營正式成立(Yarmouk Camp),多年來在敘利亞政權默許下,容納近 百萬巴勒斯坦、伊拉克難民以及敘利亞居民,根據2011年統計更有16萬巴勒斯坦難民聚集於此,不僅成為該地最大族群聚落,更佔據敘利亞國內巴勒斯坦人總數的三分之一。如同《雅穆克圍城日記》片中拍攝,難民營如今已與一般市街無異,擁有商家、學校與醫院,區內地狹人稠,生活仍為困苦,但居民仍自力更生,直到戰火摧殘之前。
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影響,敘利亞反政府示威活動風起雲湧,對立敘利亞阿薩德政權,加諸於國際勢力加持,衝突逐漸演變為內戰。雅穆克難民營不僅得選邊站而捲入戰事,部分居民前期傾向容許難民依存的政府派,後期轉向立場更為同情巴勒斯坦人的反對派,然而多數居民仍以和平中立為上策。同時,雙方陣營也以難民營作為保衛與進攻大馬士革的關鍵,於2012年底在難民營爆發激烈衝突,學校、清真寺皆遭到空襲,重創雅穆克難民營。
即便雙方而後停火撤出,但仍把持住難民營的出入口,提防衝突發生,也把居民們作為人質箝制,導致「圍城」發生,《雅穆克圍城日記》即呈現2013年居民於此段時間生活之困頓。例如:女人們捥嘆著丈夫在城外無法進入,自己也無能出走為家庭求生;缺乏物資的居民吃起雜草,烹煮仙人掌作為食物;人們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醫療品空空如也,致使上百人死亡,讓居民們起身要求聯合國、國際紅十字會援助。
「圍困」成為雅穆克居民的生存隱喻,歷史上他們是巴勒斯坦遷徙而來的難民,政治上他們處於敘利亞內戰的兩派之間,宛如在大人間求生存的孤兒,正如同紀錄片中訪問的婦女說:「我們不能回巴勒斯坦,也不能留在敘利亞,生活在哪裡都是屈辱。」令人也遙想起記錄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理大圍城》,以抗爭者於香港理工大學遭受警察包圍,據實呈現社運進退兩難的命運。
導演阿布達拉.哈蒂柏(Abdallah Al-Khatib)也想藉由電影,讓觀眾重新認識難民營所背負的創傷:「這些巴勒斯坦人是誰?他們為什麼要忍受這種磨難?為什麼巴勒斯坦人要付出雙倍的代價?如果我們忽視導致巴勒斯坦人被驅逐的罪行,那麼我們根本無法理解雅穆克的情況。」
影像中的圍城,以鏡頭與口白掌握話語權
導演阿布達拉.哈蒂柏即出生自雅穆克,他過去是大馬士革大學(Damascus University)的社會系學生,曾加入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協助在地青年的學習與就業發展。然而,「圍城事件」令他的人生就此180度大轉彎,當其影像創作者好友哈桑.哈桑(Hassan Hassan)偷渡離開雅穆克,將攝影機留予哈蒂柏,他才開始記錄圍城景況,延續而後在偷渡過程遭軍隊殺害的好友遺志。
《雅穆克圍城日記》數度穿插哈蒂柏的口白,串起整部電影的脈絡,其內容改編自他在圍城期間創作的「40條圍城守則」,為片中注入既銳利且詩意的聲響,例如片中口白描述:「圍城就像生活在監獄裡的一天,不是逐漸瘋狂,就是邁向自殺的道路。在圍城之下,時間是被圍困者真正的地獄。」
當導演與志願者試圖前往物資站領取食物時,卻遭受無情槍擊;攤商們沒有糧食得以販賣,居民們只得搶購仙人掌或野草,怨聲載道嘲諷:「政府大可以左手投炸藥,右手投物資,只是他們不願意。」抑或是導演的護理師母親,照料行將就木的老者,餵養骨瘦如柴的幼兒,導演哈蒂柏於口白宏觀而寬慰地註解:「所有人都在為他人的悲傷哭泣⋯⋯別隱藏自己的痛苦,去感受它,一起哭泣。」
居民們受困的處境,宛如深陷時空的迷宮無得逃脫,只得轉移注意力:「試圖在孩童的笑容尋找意義、清理馬路上的炸藥、摺紙飛機、拿起相機拍攝、起身歌唱。」鏡頭旋即轉移至居民們搭建流動的鋼琴架台,伴隨彈奏與演唱出的高昂樂音,鼓舞著被流彈襲擊、深埋於瓦礫塵埃間的街區,聲影具現居民們險境生還的毅力。
當政治情勢無理夾擊雅穆克,槍林砲火無情圍困居民,原先自給自足的家園,轉瞬成為人間煉獄。哈蒂柏一手以鏡頭捕捉居民們力求生存的景況,一手以詩句書寫內心感觸與哲理反思,兩者合一則成為《雅穆克圍城日記》,猶如讓他以電影掌握回話語權,既是宏觀描繪雅穆克整體圍城面貌,也微觀深入探究自身或居民的內在狀態:「拍片讓我找回在戰爭失去的內心平靜,保護我自己的記憶不淪為遺忘,讓我的思想不陷入瘋狂。」
時間裡的圍城,輪迴歷史下以影像記錄的一縷光輝
然而漫長的圍城之下,並非所有居民都能同導演哈蒂柏,找到能與之共存的方式,人們自由受限,遭逢挨餓與疾病,面對死亡與創傷,卻又坐困愁城而進退不得。正如導演的口白所述,時間成為他們的地獄,一名15歲便從巴勒斯坦遷徙至此的老婦,痛苦於如今得來不易的家園再遭剝奪,但也堅持自己絕不棄守,更宿命地說:人們一生只有一次死亡,而我無處可活。
如同導演哈蒂柏的青壯世代,試圖在斷簡殘篇間拼搏,就像他在開場出示其聯合國身分證件,大聲揚言要背叛退出,批判國際組織漠視雅穆克處境,藉以宣洩無力感;或者當無辜的女童死於挨餓,人們憤而上街,渴望衝破圍城屏障,卻又遭到外部軍隊的子彈襲擊而撤退。困獸猶鬥的他們,仿若瞬息便得以點燃憤怒,正如導演的「40條圍城守則」所述:「圍城與那些讓人受困其中的事物,助長了人們心中潛在的仇恨。」
圍城讓雅穆克陷入靜止狀態,但時間仍一再向前進,消磨著居民的歲月。片中一度將鏡頭轉往校園,青春因大人戰事耽誤的孩童,洋溢笑意期許圍城結束後,期許上戰場的父親能平安回家、夢想兄長能死而復生;片尾出現採集馬鞭草的女孩,面對砲彈襲擊旁邊大樓毫無畏懼,訴說在戰爭下自己並沒有夢想,只求能夠溫飽,更表示在圍城期間逼使人成長:「孩童們都老了 、疲倦了。」
《雅穆克圍城日記》霎時像楊德昌的《一一》,描繪三代人生活的哀愁,只是不論青春或衰老,都因戰火下的情勢顯得更加殘酷。片末最終提及,圍城雖於2014年終結,允許人道物資進入雅穆克,但隔年卻再遭伊斯蘭國趁虛而入佔領,包含導演一家與許多居民又一次流亡,讓這群巴勒斯坦難民後代,輪迴般重複其命運,再度成為難民。
如今,已定居於德國的導演哈蒂柏與團隊完成《雅穆克圍城日記》,片尾以樂音唱誦著「和平的巴勒斯坦國」,探問基督徒、穆斯林得以共處的國度何時到來,政治意圖顯而易見。然而,對比巴勒斯坦難民的命運,如此煽動的呼告似也才得以讓他們的聲音,能夠穿越歷史與政治上的「圍城」,以衝破銀幕般的力道被聽見。
哈蒂柏曾於《衛報》訪談間提及,圍城期間子彈曾擊穿他的家,但他並未感到恐懼,倒是就此有所反思:「狙擊手本來想殺人,但那個彈孔卻讓一縷陽光透進。」《雅穆克圍城日記》也正是如此,記錄圍城的殘酷,卻也不忘描繪人們絕望之時所激發的力量與美德,藉由影像力道傳遞出雅穆克人的渴求,讓電影成為他們「圍城生命」的一縷陽光,持續引領他們前進,
如同片中引用的另一條「圍城守則」:
圍城之下,對美的價值定義發生了變化。你在圍城之中所望見的美麗,在圍城之外並不重要。圍城之下,追尋美顯得格外重要。尋找它,如果你找到它,永遠不要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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