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麼認為美國人是拯救世界的超人？」
「海珊從美、德、英、法等國獲得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還對庫爾族發動化學武器攻擊，一天內造成超過五千名庫爾族人死亡。你說我們能不對這個邪惡政權宣戰嗎？」
二〇一〇年寒假在德州參訪姊妹校，一進入地理教室，就看見全班同學輪流質詢台上的學生，他手上拿著一幅自己的漫畫作品，圖中是穿著超人服裝的美國士兵，擁抱著哭泣的庫德族小孩。
「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那是個笑話，二〇〇七年美國國防部向國會提交的報告，已經認定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可信度是可疑的。」質詢的同學手上也拿著自己的漫畫，圖中的美國前總統小布希被畫成一個屠夫。
另一個畫著小布希在偷石油的同學，也在老師的同意後發表意見：「你知道布希在德州經營石油產業，還創立布希能源公司，他打這場戰爭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與美國的石油利益。」
我坐在台下瞠目結舌，這哪裡是地理課？這簡直是國際會議的交叉詰辯。
下課後我連忙請教地理老師Kent他是如何辦到的。
「因為這周的課程上到中東，而美國在伊拉克已打了七年戰爭，所以我要求每位學生要畫一幅漫畫，表達他們對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的想法。」
「只畫一幅漫畫？不用背誦一堆地名、氣候、物產之類的資料嗎？」我想到自己以前學外國地理時，快要被這些資料搞死了。
「不用，那些資料網路上都查得到，我的教學目標是希望學生能從時事理解這些國家。」
「但只畫一幅漫畫，要如何理解中東這麼多國家？」
「呵呵，畫漫畫是他們最害怕的課程，因為學生必須蒐集、閱讀資料形成洞見，再以圖畫表達立場，整個過程要花很多時間。」
「對啊，我想起一位台灣學生告訴我，他的接待Buddy這個周末沒陪她出去玩，因為從圖書館借了十幾本書，為了畫漫畫。」
「其實學生最害怕的是要為自己的畫辯護，我打的成績與他們畫得好不好無關，主要是看學生辯護的邏輯，如果他沒累積足夠的知識量，一下子就會被同學問垮，這比寫考卷還可怕，因為題目來自所有同學。」
「邏輯？」我對Kent談到的邏輯很有興趣。
「是的，資料經過整理後變成資訊，資訊經過思辨後才會變成知識，但只有經過發表及批判後的知識，才會有邏輯。」
Kent丟出一個個我無法在高中校園想像的名詞，尤其是「批判」。我太好奇了：「Kent，你是說『批判性思考』嗎？」
「沒錯，知識是拿來解析現世，與預測未來的工具，所以一定要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但是訓練同學針鋒相對，互相批評後，不會傷和氣嗎？」
「怎麼會呢？而且學生要批判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自己？」我被搞混了。
「當然，先要批判自己的論點是否扎實，然後才有資格批判別人。」
回國後，伊拉克戰爭終於停戰了，但我大腦的戰爭到現在還未停止。我看著我的學生，想著當背誦還是王道的今日，我們要如何先學會對自己批判？然後再對世界思考？
我不知道，我還在思考。
（原文刊載於 2015-05-16 聯合報繽紛版）
蔡淇華
現任惠文高中圖書館主任。曾任沖床工人、貿易專員、廣告文案、大學講師。曾獲：磺溪文學獎、台中市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首獎）、教育部師鐸獎。著有《隱形的天才》、《野百合父親寫給太陽花女兒的40封信》、《有種，請坐第一排》
facebook：蔡淇華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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