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廣島:核爆灰燼中被流失的反戰省思

戰後七十一個年頭過去了,廣島復興了嗎?日本走出戰爭了嗎?

戰後七十一個年頭過去了,廣島復興了嗎?日本走出戰爭了嗎? 圖/路透社

2016/08/05 17:35:58 阿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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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初,我到了廣島一趟。走的路線非觀光行程,也不是原爆遺跡,而是爬上了比治山,往山裡的陸軍公墓尋去。
二○一一年初訪廣島時,從廣島原爆資料館展示的照片中得知,陸軍第五師團就在廣島,在比治山下,廣島與鄰近的吳港也就成為軍港。第五師團是怎樣的兵團呢?我查了一下資料,這是日軍在二戰爆發前17個常備師團之一,是日軍最精銳的機械化部隊,有「鋼軍」之稱。
明治維新後,日本首次與外國開戰,就是靠第五師團打贏中日甲午戰爭,而後,八國聯軍、日俄戰爭、對侵華戰爭與太平洋戰爭,都有他們的影子。在中國抗日史中,第一場勝仗,台兒莊大捷,面對的就是第五師團。
這個受到核爆而主張和平的城市,在戰時擁有最強的武力,它的發展也因戰爭而起,被稱為「軍都」。儘管美國聲稱選擇在這裡投擲第一個原子彈,是因為廣島市地勢平坦,但根據當時美軍空襲皆選擇政治經濟據點和重工業城市可判知,阻絕軍備擴充也是原因。
比治山下就是宇品(廣島港),兩公里外的廣島城是軍團司令部,原子彈落下,陸軍司令部傾刻遭毀,軍力大減。如今的廣島城,仍存著核爆遺跡。
我決定追索悲劇的源頭,便從廣島城動身,往比治山去。走了好久,在經過幾個樸實無奇的放射線研究所,再往山裡去,終於見到一個像是廢棄許久的土地公廟那般的低矮建築物,這就是陸軍公墓的入口。
所謂的公墓,並非綠草茵茵、開闊平整的墓地,而是許多灰色石碑

所謂的公墓,並非綠草茵茵、開闊平整的墓地,而是許多灰色石碑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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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新加坡戰役的「鋼軍」第五師團,圖為該團時任指揮官陸軍中將松井久太郎。松...

1942年新加坡戰役的「鋼軍」第五師團,圖為該團時任指揮官陸軍中將松井久太郎。松井在1940年至1942年主帥第五師團,之後則入主支那派遣軍高層,並擔任南京汪精衛政府的最高軍事顧問。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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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公墓,並非綠草茵茵、開闊平整的墓地,而是許多灰色石碑、木牌促窘地擠在差不多一個小學教室那般大小的空間,這裡有甲午戰爭到二次大戰的戰亡者,包含台灣人。
風涼了,眼見天要黑,卻找不到下山的路,心裡有些急,繞了很久的圈圈後,見到一中年人正在一草地上練習揮杆,連忙上前問路。這位名叫土居的生意人,突然指著山林對我說:
右邊這一半,當初被原爆毀了,樹都長不出來。……但現在都復原了。樹也長得如此茂密,這座城市終於復興了吧。再也不要戰爭了。
廣島復興了嗎?日本走出戰爭了嗎?下山的路上,我不斷想著這些問題。(以至於相機弄丟了)
根據日本媒體報導,今年八月六日原爆紀念日當天,廣島市長松井一實宣讀的和平宣言,將會引用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廣島演說,特別是結尾的部份:
我們或許無法根除人類作惡的能力。同時,必須擁有旨在保護自己的武器。但是,美國等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必須擺脫威懾的邏輯,拿出追求無核武器世界的勇氣。我們必須擺脫威懾理論。
同時,八月六日早上八點,廣島原爆追悼儀式默哀的那個時刻,正是里約奧運的開幕式開始(八月五日晚上八點),這是國際賽事中,少見的戰爭科技反思儀式。
2016年訪問廣島的歐巴馬,為原爆受難者所折的祈福紙鶴。這對紙鶴目前也由廣島平和...

2016年訪問廣島的歐巴馬,為原爆受難者所折的祈福紙鶴。這對紙鶴目前也由廣島平和紀念館所藏。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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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戰後的日本在東京第一次主辦了奧運會。圖中持火炬領跑的,也是點燃...

1964年10月,戰後的日本在東京第一次主辦了奧運會。圖中持火炬領跑的,也是點燃當屆奧運聖火的火炬手——坂井義則。來自廣島縣的坂井,出生於原爆發生後的1個半小時,這樣的機緣也讓當屆奧運的聖火儀式格外特殊。擅長短跑的坂井,後來在2014年因腦出血病逝。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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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七十一年,對二戰與核武的「反省」仍然持續著。只是,不論是廣島市年復一年的儀式、歐巴馬的說詞,或是奧運的參與,似乎都只是一場展演。
戰爭仍在發生,核能還在攻防,軍備還在競賽...。甚至,安倍政府正進行的修憲案,乃至於新防衛相的任命,乃至於中國、韓國到南海目前的氣氛,都透露出太平洋西岸不再寧靜的訊息。
日前,日本內閣改組,鷹派代表稻田朋美就任新任防衛相的訊息一出,引起譁然。稻田朋美反對東京裁判結果,控訴大江健三郎沖繩札記中提到的集團自決不實,主張徵兵、參拜靖國神社、認為慰安婦制度在「戰爭期間是合法的制度,此乃是事實」 …,網路上還有許多語錄,例如:「國民每個人,在場每個人,自己的國家自己守護,為了守護自己的國家,就要有流血的覺悟」、「戰爭對人類靈魂進化而言,是最高的宗教儀式」。
這位繼新任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之後,就任防衛相的女性,據聞是安倍晉三希望扶持成為日本首任女總理的人選。儘管面對記者詢問,以「我也有兒子」為由,否定上任就會實施徵兵的主張。對於核武的問題也沒有明確表示,然她確實曾說過,日本的武力需要再檢討,「關於最小限度自衛權的考量,現階段核武的持有問題必須要檢討。」、「長期來說,日本核武之事,並不是議題或唯心論的問題,應該作為一個國家戰略來檢討吧。」
中國視這新防衛相人選為挑釁,多數日本媒體也評論她為保守鷹派,並不樂見,但我搜尋一下網路言論,許多網友的意見是:「不要干涉內政」、「作為一個防衛相,這樣的言論沒問題啊」、「這是個好人選」…。
但在這個氣氛中,在皮膚屢屢有灼燙感的這個月份,我總會稍微想像原子彈爆炸的樣態。
安倍內閣裡鷹派代表稻田朋美於8月4日就任新任防衛相。

安倍內閣裡鷹派代表稻田朋美於8月4日就任新任防衛相。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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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到廣島是東日本大地震發生的那個夏天。因為福島核災之故,那年的日本節能與反核氣氛濃烈,公共場所與住家皆有自覺地省電,不論地鐵或百貨、餐廳或住家,連我住的民宿都控制空調的溫度與時間,一直到今天,我都還能清楚記憶那時的熱度,無法暢快享受冷氣的痛苦,還有衣服總黏在皮膚上的悶燙。
到訪廣島第一天,我就往原爆紀念館跑,第二天我還是去,並非那景點多麼值得探索,而是我能確定它擁有最舒服的室內溫度。
我現在已經不太能夠記得,那時到底在館內看到什麼,只記得那些「被爆者」遺物的展示,還有影片傳來的「水!水!水!」的呼聲,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然而看著廣島發展到原子彈烙下的這段歷史,心裡總有些不協調感,亦即,若我以同情的姿態看待廣島的無辜,那我觀看那些為戰爭勝利而振臂呼喊萬歲的廣島市民的照片,又該抱持著什麼心情呢?
原爆資料館中,明明白白地指出:原子彈落下前的這座城市,是個戰備城市。換句話說,那時不分老少,不論學生,全都投入軍備,因此,原子彈落下的這刻,很多中學生是在兵工廠遭難的。
看著這些資料,我情緒有些複雜。離開展示廳後,往地下樓走去,聽許多被爆者訴說證詞,旋即忘記先前的懸念。如果把問題放在人的遭遇上,矛盾會減少,感受也會簡單些。但我還是不知道要如何平衡「戰爭發動者」與「戰爭受難者」間的認知失調。
原爆之後,廣島市內等待救援的倖存者。

原爆之後,廣島市內等待救援的倖存者。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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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隔日,當時就任首相的菅直人在原爆悼念儀式上宣稱廢核時,我仍感到茫然。廣島與長崎作為核彈受害者,一直主張禁止核武發展。然而,禁止核武不代表止戰,廢止核電不代表對科技濫用的反思。
這些話都太漂亮了,就跟許多年後的今天,歐巴馬在同個場地說出的話一樣空泛而漂亮:
此外,自命運之日以來,我們一直在進行有希望的選擇。日美兩國不僅是同盟,還建立了友誼。這是戰爭帶來的東西。在歐洲,各國建立了聯盟,將戰場變為了商業、民主主義的紐帶(之地)。各種制度和條約為了避免戰爭而形成。為制約核武器,為了使之減少和消除而採取行動。
但是,在全世界看到了國家間的攻擊行動、恐怖主義和腐敗、殘暴行為、打壓。這顯示出我們的任務沒有盡頭。
歐巴馬沒有對廣島市民道歉,那個時候的日本也沒有替自己出戰道歉。反而是,「我是受害者,所以我反對核武。」日本宣導和平,但沒有反思戰爭。
七十一年來,對二戰與核武的「反省」仍然持續著。只是,不論是廣島市年復一年的儀式、...

七十一年來,對二戰與核武的「反省」仍然持續著。只是,不論是廣島市年復一年的儀式、歐巴馬的說詞,或是奧運的參與,似乎都只是一場展演。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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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電看不出歐巴馬到廣島時的溫度氣候,他是否真能體會核爆當時的炙熱。我在那時倒真能體會其百分之一,那天太陽猛烈,我覺得皮膚都要燒出洞來那般,痛得不得了,只想從儀式現場逃脫。當我與柬埔寨朋友離開會場,與一日本長輩相會,對他談起心得,他竟也以「都是些沒有反省的空洞話語」回應,「連教科書都避談這些問題,還能幹什麼?」。他說,政治人物的話不可信,媒體也不能相信。
那天晚上,他帶我們到原爆圓頂館的元安川的對岸,看人家放水燈、祈求和平。我看著這些水燈,在圓頂館的倒影下晃著,想像這裡曾跳進多少人,就覺得是淒然。總之我的廣島行,帶著許多疑惑離開。
在機場買的、剛出版幾天的《廣島末班列車》在那樣的天氣、那樣的疑惑下,是沒有什麼心情翻開,後來,才在書的最後看到這些原子彈研發者的各種下場,以及戰爭發動者的結果:
陸軍元帥畑俊六在廣島因衝擊繭而僥倖存活下來,他因此相信老百姓能輕易熬過原子彈攻擊;他因一九四一年浙贛戰役中身為日軍總司令所犯下的暴行被判有罪,於一九四五年遭到逮捕,日軍在此戰役中殺害二十五萬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他比永井醫生還多活了十一年,死時毫無悔意。
日本情報局掌有末精三中將在整個戰爭期間,利用他對蘇聯核中國的廣泛知識,成為與麥克阿瑟將軍相互牽制的工具,他後來成為「和平囚犯」...。有末在壓制北野政次博士和石井紫郎博士於有關日本七三一部隊生化武器設備的人體實驗證詞上,扮演了關鍵角色。因此,麥克阿瑟的人馬能在爭議最小的情況下,偷偷將生化武器科技轉手給美國冷戰武器專家。…..有末和麥克阿瑟後來都活了數十年,並活得有聲有色,最後在自己床上壽終正寢。
畑俊六與曾擔任台灣台灣軍司令官,爾後升為大日本帝國陸軍元帥的寺內壽一;1938年...

畑俊六與曾擔任台灣台灣軍司令官,爾後升為大日本帝國陸軍元帥的寺內壽一;1938年攝於中國徐州。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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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我再訪廣島,從當時學生的自述中,看到與戰爭相關的證詞,像是小學四年級的森潼安子說,那時廣島非常緊張,住房強制拆遷,防空演習頻繁,民生用品也被搶。核爆後兩個多禮拜,他後來看到自己的父親帶著傷回家,描述核爆時的景況:「市民狂亂,以為空襲而到處亂跑,卻不知道已經跑不掉,就往橋往河跑,橋支撐不了而斷裂,整個河面都是浮屍,跟地獄一樣。」
這個小學生長大後問:「人們現在說民主主義,但真的幸福嗎?戰爭造成多少犧牲,人的個性與價值在那個時候絲毫無存,不要再有廣島這樣的遭遇,應該將生產武器的花費挪為和平之用,日本要完全放棄戰爭。」
這位小學生的父親是森潼一郎,前廣島大學教授,禁原子彈運動專家。
我同樣看到一個小學生的故事,他描述太田川如何屍陳遍野,如何發散惡臭,「原子彈宣告廣島末日,廣島蔚藍的天空只反映出悲哀,現在說日本和平,日本真的和平了嗎?所謂的和平運動、博覽會、紀念日不斷舉辦,辦的這些人在廣島嗎?」他說:
和平城市只是名稱,是賺錢的斷,居民像白老鼠一樣被展示,沒人站在受災的立場想像思考…。
我想起大江健三郎在廣島札記中說,廣島人不願不斷訴說自己的悲劇,在原爆紀念日這天,他們只想安安靜靜度過。但我卻想著,如果沒有更多這樣質疑的反對的聲音,我們或許都會在這年復一年的儀式,一個接著一個的展演當中,忘了這些人這些故事傳遞下去的意義是什麼。
絕對不是為了八點十分的默哀。
在原爆紀念日這天,廣島人只想安安靜靜度過。圖為1970年原爆後25年的廣島。

在原爆紀念日這天,廣島人只想安安靜靜度過。圖為1970年原爆後25年的廣島。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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