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普勒斯雙國志(上):一座島嶼,各自表述
文/尹子軒(The Glocal 副總編輯)
經歷多年紛爭,土耳其保護下的「北賽普勒斯」和國際承認的「賽普勒斯共和國」之間的和談,在雙方領袖同意恢復二月時破裂的談判,在四月初將重新開始談話後,統一似乎不再遙不可及。這個作爲恆古以來東地中海最關鍵的戰略要衝之一的小島,1974年以來為了自決付出了分裂的代價。在世代變遷,二戰後的新世界秩序尚未形成的時間點,賽普勒斯抓住了帝國日落的機遇,艱難地獲得自決的權利。
現今,這個背負著戰爭痕跡、種族衝突,以及大英帝國沒落最後一章的島國,即將可以完整地以它的新「歐洲身份」重返世界舞台。在希臘裔和土耳其裔賽普勒斯人看見統一曙光的同時,分析這個小島國衝突背後的複雜性和潛在的危險,亦是對我們今日亞洲各國多層次衝突容易擦槍走火的險局的一個警醒。
▌強鄰環伺
作爲歐亞非三大陸的交匯點,早自西元前古典時期,賽普勒斯這個地中海最大的島嶼便已經是各大古典帝國(如:亞述、埃及以及波斯)爲了控制地區的必爭之地。從16世紀開始,一直到1878年《柏林條約》將管治權交予英帝國前,賽普勒斯都在鄂圖曼帝國的掌控之下;屬於少數族群土耳其裔穆斯林,鄂圖曼治下,也一直與信奉東正教的希臘裔多數人民,維持相對平和的關係。
1914年世界迎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鄂圖曼帝國選擇和日爾曼帝國站在同一戰線,與協約國交戰之時,英軍也選擇在同一年正式侵占賽普勒斯。戰後的1925年,英國更進一步將其納入帝國直轄殖民地之中,並將賽普勒斯規劃為戰略基地,以利不列顛帝國在地中海反制義大利在愛琴海軍力,以及保障英帝國在小亞細亞和北非的利益。其中,賽普勒斯和昔蘭尼加(Cyrenaica,利比亞東岸)以及肯亞等據點,作爲聯合保衛蘇伊士運河這個鏈接英國和印度大動脈的防線,戰略價值極爲可觀。
但是,隨著民族主義思潮在世紀初開始在各國蔓延發酵,賽普勒斯亦漸漸吹起了「回歸希臘」(Enosis)的運動,並在1930年代凝聚成為足以挑戰英帝國權威的力量。將賽普勒斯視爲戰略重鎮的倫敦,當然無法坐視不理,但是二戰之後的英國國力,卻也面臨大幅衰退的危機,在印度於1947年獨立之後的20年內,迅速崩潰。
隨著緬甸、斯里蘭卡、馬來西亞、加納、蘇丹等非洲和東南亞前殖民地在五十年代紛紛獨立,還沉醉在二戰勝利中的英國人民,接連損失了在東南亞,亞洲以及非洲最具價值的殖民地。面對賽普勒斯「回歸希臘」的訴求,倫敦政府不只拒絕,還連三次,非別在1949、1954、1955年,提出讓賽普勒斯有限度的「自治」,企圖讓希臘裔的賽普勒斯人民打消回歸希臘的念頭。
直到五零年代的下半,希臘裔賽普勒斯人等待的機會終於來臨。
▌兩個賽普勒斯:土耳其裔 vs. 希臘裔
趁著英國衰退,以及民族主義運動溫和派因爲不滿談判無進度而退卻,東正教的大主教馬卡里奧斯三世(Archbishop Makarios III;後當選第一任總統)在1955年4月,授意格里華士上校(Colonel Georgios Grivas)領導的組織「賽普勒鬥士」(EOKA)向英國軍營、電臺、港口等發動武裝襲擊。衝突的軍事化,引起了國際間的關注,同時也讓不希望在「回歸希臘」後成爲二等公民的賽普勒斯土耳其裔少數,感到極度不安。為回應希臘裔的政治運動,土耳其裔則組成了「塔克辛運動」(Takism),期盼賽普勒斯能依族裔分治。
民族主義升溫,也影響了當地警察組成的族裔背景。在EOKA開始活躍前,賽普勒斯的警察隊伍有61%為希臘裔人,但到了1956年末則變成土耳其裔佔60%。這主要是因為英國人為了應變大量希臘裔警察的「脫隊」,而開始徵召土耳其裔,此舉亦加深了族群衝突。而在土耳其裔警察不敷應用後,英國更從各個殖民地,甚至是英國本土徵召警察到賽普勒斯。1958年末,22%的賽普勒斯警察是由英國從各處徵召而來。
種族衝突在1958年的夏天逐漸升級。登克塔什(Rauf Denktash),這位在未來引領土耳其進軍賽普勒斯的政治家,在1958年的6月3日,下達指令在土耳其資訊處設置炸彈,並栽贓給希臘裔同胞。至此,希臘裔和土耳其裔之間的裂痕已無可挽回,更為往後的分裂埋下伏線。而登克塔什則在日後成為北賽普勒斯的總統。
▌大英日落,希土相爭
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延燒,大不列顛的帝國光環徹底被擊碎,衰弱的英國被證明了它已無能力在外交上忤逆美國。還在摸索自己後帝國時代角色的英國,在中東的方針於是變成了維繫北約成員(希臘和土耳其)之間的穩定,以保障中東石油供應順暢和限制共產主義的擴散。
土耳其作爲一個對歐洲友善(1963年的安卡拉協議獲准成爲歐盟前身,歐洲經濟共同體的非正式會員),又是非亞拉伯裔的穆斯林國家,再加上擁有作為蘇聯和阿拉伯半島之間屏障的戰略地位,英國在賽普勒斯問題上的方針,於是順理成章地逐步向安卡拉傾斜。
而希臘也因為才在不久前(1946-49年),為了在內戰中打贏希臘共產黨而從英國那接受了大量資金和物資,時機敏感所以拒絕與英國撕破臉;同時,希臘和土耳其自從加入北約後,彼此間關係穩定和平,這也讓希臘非常不願意無端地在土耳其南部邊境引起事端。如是者,賽普勒斯族裔之間武裝衝突,就在英國、希臘和土耳其三國聯手簽訂的《倫敦-蘇黎世協議》中,暫告一段落。
雖然該協議讓賽普勒斯全島獨立,但是在政治和憲法上卻給予土耳其裔不成比例的權力,而且,不論是希臘裔的「回歸希臘」運動還是土耳其裔的「塔克辛運動」都未被咨詢。賽普勒斯的「獨立」,實際上不過反映了大國間的角力跟利益交換,而非一個真正賦予賽普勒斯和平、穩定國度的框架。
實際上,雙方也都只將這只獨立協議視為暫時性的契約;土耳其裔反抗組織(TMT)並未因為這份協議的出現,而停止從土耳其走私軍火進入賽普勒斯,也未收回在1955年時,向島上土耳其裔人切斷和希臘裔社經交流的呼籲。另一方面,希臘裔的總統馬卡里奧斯則在1963年,以武力威脅要求大幅修憲,這個後來才被披露出來的「亞克理塔斯計劃」密室協議,其最終目標是要將整個賽普勒斯歸還於希臘,但計畫的第一步,卻是將賽普勒斯再一次推進戰爭的邊緣。
於是在1964年,以人數勝出的希臘裔賽普勒斯人民,將土耳其裔的同胞趕進窮巷,接近三萬人的希臘裔軍人對上僅五千人左右的土耳其裔,全面的武裝衝突最終被聯合國緊急成立的UNIFICYP(聯合國駐賽普勒斯維和部隊)終止。當時土耳其嘗試武裝介入,但美國總統詹森(Lyndon B. Johnson)卻不願見到北約成員國內鬨,於是以「如果未來蘇聯向土耳其攻擊,將不予以防禦」的要脅,阻止了土耳其。
然而,賽普勒斯的情況卻未獲得好轉。1967年希臘軍政府推翻民主政府,改行極端民族主義,並且在1974年直接推翻馬卡里奧斯政權,打算武力接管賽普勒斯。這一次土耳其軍,於是在無咨詢美國的情況下援引《倫敦-蘇黎世協議》中「保護僑民」的條款出兵,直接將賽普勒斯肢解,造成了今日所見的兩個互不承認的國家。
僅僅是一個小島國在上世紀中被分裂的這一小部分故事,就經包含了三個環環相扣的層面:宗教和種族、地緣政治,以及全球戰略大環境;而每一個層面都曾釀成流血事件,甚至觸發地區性戰爭。筆者下筆至此,不禁想象,在後核武時代的今日,還隨便將戰爭掛在口邊的人,究竟是喜歡逞口舌之快,還是真心顢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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