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26 16:22:59 蔡榮峰
七十年前的太平洋戰爭中,日本制霸失利。日本帝國退出後的權力真空,引起戰後亞洲政治板塊大震盪,然而衰落的大英帝國已無力填補,只好放手讓各殖民地獨立。美國則是透過成立聯合國,以「共和國」的型式迅速接收了舊時代歐亞帝國爭霸後的世界真空;亞太地區也就跟著其他地區,一同進入了「共和國爭霸」時代。美國以霸權之姿進駐西太平洋,先後與20世紀末的蘇聯、21世紀初的中國相互競合。日本帝國留下來的權力漩渦,時至今日仍在太平洋捲動著。
在這七十年間,澳洲社會對國家認同的轉變,從「英國臣民」變成了「澳洲國民」,堪稱是太平洋霸權轉移的縮影。透過遠離戰爭熱點的澳洲視角,亞太局勢演變的整體畫面變更為清晰。南半球的澳洲人,上世紀被迫在英美間抉擇;而在不久的將來,也可能成為唯一必須考慮是否要「脫歐入亞」的西方國家。
究竟在台灣被捲入帝國戰爭的那些年,澳洲發生了什麼事情?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澳洲人又如何面對時代變局?本文從國防安全角度出發,探究戰爭對國家認同的影響,找尋澳洲如何在心理上,從帝國領地蛻變為現代國家。種種歷史際遇,頗值得台灣玩味。
▎澳洲的安全焦慮
一個國家的建構,永遠擺脫不了先天的地緣關係。該國的地理條件、區域位置,都對國家發展有深遠的影響。剖析「國家認同」與「國防戰略」兩個互為唇齒的關鍵因素,就能幫助我們理解地緣關係如何影響國家發展。
「國家認同」是依循歷史脈絡發展而來的集體意識,形塑一個國家與他國之間的互動模式,而「國防戰略」則是決定哪種互動模式,才能在先天地緣限制下,保護各種有形、無形的「國家認同」基礎。
我們現在認為的「澳洲」,概念基礎源於「殖民地時期」開始發展的澳洲。從殖民歷史承繼而來的集體心理狀態,則反映在外交、內政、軍事、經濟,形成一種國族潛意識,並且顯現在對外關係上面,進而影響到他國對澳洲的認知。
澳洲從殖民時代以來,國民心理就受到地理距離感主宰——幅員廣袤的國土與海岸線、不成比例的人口密度、距離母國(或盟國)遙遠,卻十分接近人口眾多的亞洲。澳洲史學家布萊尼(Geoffrey Blainey)就用 「the tyranny of distance 」的說法,將遙遠距離比喻為決定一切的「暴君」,以此作為貫穿澳洲史的核心思維。
澳洲向來自視為「大陸型島國」;全國人口九成居住在濱海區域,對外貿易99%也全靠海運。無論是朋友或敵人,大多來自北面的海域,也因此澳洲長期以來的國防,建立在一種「安全焦慮」的集體意識之上。歷代澳州政治人物在政策制定時,都很難繞過這種集體意識。
也就是因為這種安全焦慮,澳洲自1900年聯邦建立以來的基本策略,就是透過不斷對母國或大型盟國的輸誠,換取協防保證。 在戰略研究中,這種狀態被稱之為「遺棄/圈套情結」(Abandonment/Entrapment Complex)。
「遺棄/圈套情結」明白闡述了盟國之間存在某種「議價張力」。小型盟國擔心被「丟包」,因此透過加強同盟關係的各種承諾去確保安全;大型盟國則有「引火上身」的憂慮,一方面雖然享受特權,能要求小型盟國分擔任務,減輕達成戰略目標的成本,卻也必須拿捏分寸,以免被小型盟國的議題捲入。這個矛盾情結從古至今一直是澳洲對外關係的基礎,甚至由外而內影響了澳洲不同階段的「國家認同」。
國民集體潛意識如何影響戰略安全及國防政策,由下而上分別為:長期背景因素、國族文化、戰略文化、國家治術、政策、決定;長期背景因素屬於國民集體潛意識。原圖請參考:Kilcullen, 2007, pp.48
「遺棄/圈套情結」也使得1900年獨立後的澳洲聯邦政府,在國防政策上,仍處處以倫敦帝都的安全政策馬首是瞻。當時的澳洲人,多半仍認為自己是「住在澳洲的大英帝國臣民」,國民思想並未跟上國體的變化,或許有有助於解釋這種態度。
但澳洲先民大概料想不到,「大英帝國在澳洲」的國民心態,卻會隨著日本帝國潮起潮落的過程大江東去。
▎日本擴張的震撼
1905年,日本打贏日俄戰爭,震驚歐洲強權。澳洲有志之士開始擔心日本帝國擴張南下,完全不是當時人口寥落的澳洲所能抵擋,於是開始倡導「本土防衛論」,強調母國遙遠馳援不易,惟有自強才能保身。不過九年後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讓「帝國防衛論」佔了上風;當時澳洲普遍認為惟有確保「祖國內地」的安全,祖國才能確保澳洲的安全,於是軍力都投入在英國的歐洲戰場。 當時的澳洲社會氛圍,連現代澳洲人可能都會覺得不可思議——有澳洲口音會被嘲笑沒文化,純正英國口音才是標準國語;去英國會說是「回內地」。「帝國防衛論」會佔上風,與當時的社會主流的殖民地心態不無關係。
1942年2月15日,新加坡淪陷,大英帝國東南亞最大軍事基地覆滅,倫敦放棄協防澳洲,專注於歐洲戰場。早先的「本土防衛論」噩夢儼然成真,一時之間連原本倡導祖國安全優先的菁英都傻眼。4日後,澳洲北部主要軍事基地所在地達爾文(Darwin)遭到日本軍機猛烈轟炸,門戶洞開,澳洲全國陷入恐慌;同時,距離澳洲只有一兩百公里遠的新幾內亞諸港全數為日軍佔領,澳洲本土已然直接暴露在日本南侵的威脅當中。
所幸,日本當年暫無大舉南下的計劃,再加上5月就爆發珊瑚島海戰(Battle of the Coral Sea),美國海軍航母艦隊開始介入太平洋戰局。澳洲為數不多的軍力加入美軍太平洋戰場,自此盟軍勢力不斷往北推進,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為止。
達爾文被轟炸的場景重繪,可以發現許多船隻被炸毀的情況。達爾文是當時澳洲北面唯一較大的海軍基地,轟炸後形同門戶大開,失去抵抗能力。 photo credit:澳大利亞戰爭紀念館 (Australian War Memorial)
▎被祖國遺棄的子民
「毋須遲疑,本人在此宣告,澳州從今以後向美國看齊,對大英帝國不再留存任何傳統血緣或情感上之束縛。」
1941年12月底,新上任的澳洲前總理科庭(John Curtin)在媒體前發表了上述這段著名的歷史性宣示,頗有誓與君絕的意味。許多歷史資料顯示,至少早在新加坡淪陷前一年,澳洲就不斷請求倫敦加強新加坡守備,以保護澳洲;但祖國顯然力有未逮或不予理會註1。被視為棄子的感覺令澳洲人十分憤怒,於是自1942年被日軍轟炸以後,澳洲將輸誠對象轉成美國,也開始思考國防自主的重要性。
戰後澳國民心態出現劇烈轉變,「澳洲聯邦公民」也逐漸取代「大英帝國臣民」,成為國民自我認同的基模。
這個轉變或許聽起來沒什麼,卻是澳洲對歷史傷痕的劇烈反應。殖民時期的澳洲人在大英帝國的史觀教育之下,傾向於認知美國是個脫離祖國的叛逆殖民地,因此不若歐洲文明來得「正統」。而美國獨立後,大英帝國因為不願再失去殖民地,對澳洲的態度也轉為重視,開始認真經略。美國在歷史上就像是澳洲的鏡像,作為對照組般的存在。如今,澳洲被祖國拋棄,竟然是美國及時趕來救援;這種今非昔比的失落感,對澳洲那整代人來說,無疑是種巨大的集體創傷註2。
▎自己的安全自己顧
從罪犯流放地、農礦殖民地、移民自治領地到成立聯邦,澳洲之前一直自認是英雄不怕出身低的「帝國模範生」。祖上雖然可能是「帝國棄民」,但其後代在大英帝國既有政治架構下力爭上游,百餘年後爭取到僅次於英國本土的政治地位。不難想見,二戰前的澳洲人是多麼以這樣的奮鬥史為傲。然而,現實的殘酷,好像又喚起了澳洲人那段「帝國棄民」的殖民歷史,彷彿澳洲為祖國發展做的奉獻原來不值一提。
二戰後,澳洲依然重視大國同盟,但已經拋棄了過去過於天真的信念。「國防自主論」就此成為澳洲國安政策的基調。即使澳洲後來也參與了韓戰、越戰等美國主導的戰事,更遵行美國阻止共產主義在東南亞擴張的大戰略,但二戰被英軍遺棄的教訓,仍讓澳洲人不再心存僥倖。
1960年代早期,親共的印尼蘇卡諾政權興起。由於印尼地理位置逼近澳洲本土,美國卻興趣缺缺,讓澳洲產生「似曾相似」的危機感。時任澳洲總理的孟席斯(Robert Menzies) 不得不開始考慮「近岸防禦」的自主能力,於是塑造了今日澳洲國防軍(Australian Defence Force))的雛型。除陸海空軍以外,更開始引進潛艇、兩棲登陸作戰艇、飛彈驅逐艦等戰略武器。
果不其然,1969年美國發佈關島宣言 (The Guam Doctrine) ,宣布「越戰越南化」,不久越南赤化。中美建交;華盛頓因為美中蘇戰略板塊移動,忙得不可開交,美國羽翼下的小型盟國,也只好「自己的安全自己顧」。
1976年澳洲總理福瑞澤(Malcolm Fraser) 主導的國防白皮書,更在「近岸防禦」基礎之上,將澳洲國防軍的建軍目標清楚訂在「能夠抵禦來自東南亞(特別是印尼)的攻擊」,包含強權以佔領印尼部分領土做為攻擊基地的情況。
1992年4月26日,澳洲前總理基廷(Paul Keating)在一場公開演講裡,提到太平洋戰爭時仍說道:
「即使我們為了那個曾經被稱為『祖國』的大英帝國而痛苦奮戰,以示效忠,在加里波利(Gallipoli)註3‧‧‧‧‧‧在許多地方參戰,但這一場(太平洋)戰爭還是我們為自己打的仗、為了阻止敵人入侵澳洲本土、為了保護澳洲人自己為自己建立的生活方式。」
澳洲紀錄片導演John Pilger在他的紀錄片《最後幻夢:那些他人的戰爭》(The Last Dream: Other People's Wars)裡感嘆地說:「澳洲人有種特別的習慣,習慣了用流血犧牲來感念強國的保護」註4。
從1905年的「帝國防衛」到1970年代確立「國防自主」,澳洲人花了六十年,從帝國臣民變成了澳洲國民。
一戰時期募兵廣告,「帝國需要你:澳洲、加拿大、印度、紐西蘭;老獅子正需要年輕的獅子來打敗他敵人」,處處顯露出以「帝國防衛」為中心的思考方式。 photo credit:澳大利亞戰爭紀念館 (Australian War Memorial)
▎歷史道標的十字路口
澳洲近年興起「亞太第二次霸權轉移論」,彷彿澳洲人又開始為下一個歷史轉捩點,預做心理準備。最新的爭論,圍繞在到底該如何權衡大國同盟與國防自主,建構澳洲下一代國防軍力。其中的關鍵點,在於澳洲該怎麼面對中國崛起,以及中美亞太競逐的白熱化。
《2013年澳洲國防白皮書》裡點明「中美關係是澳洲最重要的對外關係,澳洲必須面對中美競合的事實,努力取得平衡」,並提出「印太戰略」(Indo-Pacific Strategy)這個以澳洲本土防衛為基礎的新概念,堪稱史上首見純粹澳洲本位的戰略觀點。
「印太戰略」闡明,美中印未來以東南亞為中心的競逐將日益顯著,而澳洲國防必須重視這個發展趨勢,尤其注重被稱為「迫近週邊」(immediate neighbourhood)的印尼、新幾內亞、東帝汶島鏈成為侵略者跳板的可能性。這個新的建軍方向毋寧是建立在太平洋戰爭的教訓之上,希望能禦敵於境外,防止澳洲本土再次遭受攻擊。
澳洲學界也提出對大國同盟的反思,認為澳洲應該對自己是個中型國家,以及自身在盟國裡的「軍事相對實力」有所認知,而不是單就同盟利益給與盟國承諾。同時,澳洲也應該盡量協助亞太各國建立區域性合作組織,用集體安全(collective security)倡議取代傳統的盟國協約,將澳洲在亞太的發言權與自主性最大化,創造對澳洲有利的槓桿。
有朝一日「印太戰略」若能成為東協與澳洲的共同信念,澳洲就能夠將協防重心放在週邊鄰國,而不用像過去仰賴遙遠的強權馳援。這樣的轉變也暗示著,澳洲人普遍開始擔心若是在中美之間選邊站,最後又會重演上個世紀太平洋戰爭的噩夢,不如積極促成區域安全公共化,才是最符合澳洲利益的上上之策。
戰略學者懷特(Hugh White) 表示,亞太因國際權力轉移,未來幾十年不會太平靜,因此澳洲必須從現在開始,發展自我防衛能力。中國崛起將是澳洲自殖民時期的230年來最大變局,意味著自航海時代以來,西方在亞洲近五百年的霸權時期即將結束。未來澳洲跟紐西蘭的存在,搞不好反而會被認為是「西方遺留在亞太的特殊產物」。
▎結論
總而言之,澳洲既是亞太局勢的風向球,也是西歐文明在亞太西岸存續至今的歷史少數。
從最初的罪犯流放地、自治領到獨立國家,地廣人稀、距離文化母國英國遙遠,卻緊鄰人口稠密的亞洲,澳洲國家發展歷史深深地受到外部地緣政治所影響。從一次世界大戰的德國、太平洋戰爭的日本、共產國際擴張的印尼到中國崛起,澳洲的自我定位始終受到國家安全所主導、在「防衛祖國/大國盟友」與「澳洲本土安全」之間擺盪,「遺棄/圈套情結」發生在澳洲每個重大的歷史環節,更內化到國民潛意識當中。
澳洲大陸直接遭受日本帝國攻擊的震撼,是祖國放棄澳洲的哀傷,也是美國崛起於亞太的契機。太平洋戰爭前後,英美在亞太地區的一來一往,除揭露了霸權轉移事實,更是澳洲人對大英帝國身分認同的分水嶺。澳洲重新以現代國家的國防自主角度去擎畫大國關係,將為英國馬首是瞻的基本國策改弦易轍,轉向與美國結盟,自主發展國防能力。太平洋戰爭清楚標誌著澳洲國族意識的誕生,並且在「澳洲人」的發展脈絡深深烙上戰爭的痕跡。
澳洲國民自我認同發展就是一部「他者鏡像」的百年通史,用「多數他者」來映照「少數我輩」。無論是英美大國或是歷代假想敵,通通都是作為相對於澳洲人的「多數」而存在著。透過與外部環境的互動,澳洲用亞太局勢來照見自身歷史輪廓。
進入二十一世紀,澳洲國族記憶已經慢慢從太平洋戰爭的歷史傷痕中走出來,與過去那個帝國殖民地的身分道別,漸漸往獨立自主的未來邁進。隨著中國與東協的崛起,澳洲的存在或許會變成下個世紀歷史教科書上的「大航海時代遺跡」。更重要的是,澳洲是否會再次因為「遺棄/圈套情結」而在中美勢力消長之際再次做出選擇,將會是本世紀考驗澳洲領導人智慧最重要的一道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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