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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盈竹
聞名世界的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源於國王不滿後宮妃子與人私通,開始憎恨女人,發誓每晚與女人房事後,到天亮便把她處死。宰相女兒不忍女子繼續受害,自願與國王過夜,圓房後她向國王講故事,直到天亮故事尚未講完,國王只好留她性命,就這樣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誕生了。一千零一個故事中還有故事,每個主角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說,每個主角也樂於傾聽別人說故事。
從2011年1月埃及革命、3月支持巴勒斯坦運動、5月埃及勞工黨成立、8月前總統穆巴拉克案開庭審判、11月國會改選、12月總理官邸軍民衝突,到2012年1月新任國會議員上任,革命過後全民瘋政治,透過平面媒體報紙、虛擬網路臉書和置身解放廣場,每個人都搶著說自己的故事,每個人也樂於傾聽別人說故事。每晚咖啡廳和廣場高朋滿座,人們通宵達旦聊天,唯一不同於革命前氛圍的是:大家交頭接耳討論的是國家大事,唯仍不改玩笑作風地諷刺軍政府和前總統穆巴拉克。市井小民、學者、政客、音樂家和藝術家,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接力說著屬於埃及「一千零一夜」的現在進行式。
獨裁統治,再見!
有「警察國家」之稱的埃及,從早年民眾抗爭一直到2006年埃及青年組織4月6日遊行,全被政府圍剿,死傷慘重,到頭來人民只敢怒不敢言。
沒想到,穆巴拉克30年的獨裁統治,鐵腕殲滅所有反對勢力,卻抵擋不了21世紀臉書、推特等網路串連。埃及年輕示威者,人人拿著黑莓機英勇應戰──國家安全局祕密監獄畫面被po上臉書,監禁政治犯、栽贓民眾的祕密文件全攤在陽光下,引起全民公憤。
一位自稱「革命駭客」的網路高手,潛入國家電視台播放系統竄改跑馬燈字幕,將民眾穿戴防毒面具防衛政府瓦斯槍攻擊的畫面,解釋為「外星人」入侵埃及。
18天的抗議遊行,戰火激烈,整個解放廣場像是被原子彈轟炸過一般的亂七八糟,廣場旁興建中的阿拉伯聯盟大樓,雖用鐵皮圍籬與外界隔絕,不料鐵皮卻被示威者拆來當盾牌,地磚被拆來當武器,欄杆則被拔來當棍棒,與手握真槍實彈的政府軍警對峙。
2012年11月底,穆巴拉克曾經過解放廣場,前往國會慶祝國家民族黨大獲全勝;不過兩個月光景,數十萬示威民眾齊聚廣場,要求獨裁者下台。當天穆斯林叫拜樓(或稱光塔)仍傳來虔誠的祈禱聲,落日餘暉映照在孕育出埃及的尼羅河上,讓人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2011年1月25日茉莉花革命當天,頭上沒綁白布條,手上也沒拿雞蛋的我匆忙趕到解放廣場,見到廣場早已被鎮暴警察團團包圍,腦中浮現一段和同事的對話:「如果你去到廣場,沒有人,你就佯裝是觀光客,遛達一下後快閃。反之,你就混進人群,但是安全第一。畢竟埃及從來沒有合法的遊行、集會,天知道,這場抗議是否會成功呢?」工作組織主管面色凝重交代我。
事實上,現場只有小貓兩三隻,我心中暗自哼了一聲:「樂活的埃及人,竟然連搞革命都可以遲到!」
鎮暴警察瞄我一眼:「沒事,快滾!」
真是沒禮貌!我就是親眼目睹穆巴拉克如皇帝出巡的囂張模樣,才會特地來解放廣場幫你們埃及人「友情」站台啊!我摸摸鼻子,默默撤退到解放廣場附近的巷弄裡,準備隨機應變。要是穆巴拉克政府已經先發制人,就沒戲唱了,民眾也莫可奈何。
歌唱劇《悲慘世界》裡的人民之歌,在我耳邊響起:「人群的歌聲高騰,難道你竟充耳不聞,歌聲裡群情激憤,只為不願再沉默為奴。軍鼓的速度急遽,激盪了心跳的韻律,呼喚著新時代將至,就在明日。加入神聖的抗爭,一起來堅強的獻身,你看柵欄的彼方,世界充滿了希望,快加入對敵,爭取自己的自由權利。」
最後這段歌詞更讓我熱淚盈眶:「放下你所有一切,奮力讓這旗幟往前。就算會有人倒地,站出來不要退避,先烈的血液,才是滋潤土地的清溪。」
2011年1月25日,我和法國畫家友人被埃及人民激昂的愛國情操所牽引,一同捲入了茉莉花革命,才跟著眾人搖旗吶喊不久,我就被南西爸爸押回亞歷山大避難。
法國友人則沒有如此幸運,他在解放廣場拍攝革命實況,被警察逮個正著,一陣亂棒痛毆後,被蒙上雙眼帶上囚車,載往祕密監獄嚴刑拷問,懷疑他是國際間諜,因為他只攜帶護照影本。打電話求救法國大使館,半夜沒有人回應,最後他的好友冒著生命危險送來護照正本才解救了他。
▲茉莉花革命期間的街頭抗議情景。(圖文/施盈竹提供)
法國友人被釋放後,埃及已處於宵禁狀態,幾個人被載往旅店強迫住宿,大家擠在一個小房間裡過夜,每人各被海削了一百美金才脫身。
早晨回到租屋地,當地人已經破門而入,忙著搜尋他是間諜的物證,見他現身又是一陣痛打,心頭一驚的他突然想起屋裡還有廢棄彈頭,原是取它內部的粉末來作畫,幸虧沒被鄰人發現,否則他可能無法活著離開。
穆巴拉克下台那一天,我接到他的「祝賀」電話──我們都活下來了!並邀請我去參觀他的革命畫作。法國文學家雨果曾說:「只要是法律與習俗所造成的社會壓迫還存在一天,在文明昌盛時期人為因素將使人間變成地獄,並使人類與生俱來的幸福,遭受不可避免的災禍。」
這段刻骨銘心的革命經歷,便讓法國畫家友人看見戰亂的冷血無情,他試著用畫筆轉化那不可承受的痛,而我也更理解埃及人民的苦難與委屈,彷彿經歷《悲慘世界》裡頭的遭遇;它不再是一齣戲劇,而是真實的出現在我面前。
革命野火一路從突尼西亞燃燒,蔓延至埃及還有利比亞,迫使獨裁政權一一垮台,動亂發生後,突尼西亞前總統班.阿里逃至沙烏地阿拉伯;埃及前總統穆巴拉克躲到西奈半島的紅海別墅,還是被繩之以法;利比亞前總統格達費則被示威者凌虐致死。
利比亞已回收的20第納爾(約台幣6百元)紙鈔上印著以格達費為首,與其他非洲國家領導人的大合照,班.阿里與穆巴拉克當然是座上賓。我央求利比亞朋友,讓我用等值埃鎊跟他換取這張絕版鈔票,看著三人大大的笑容,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集政治、軍事、國家大權於一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已然成為過往雲煙。
遇見亞拉阿斯萬尼
2012年5月26日,埃及第一階段總統大選名單出爐之際,以《亞庫班公寓》一書聞名於世的作者亞拉阿斯萬尼(Alaa al-Aswany)接受了半島電視台的專訪。
主持人問:「你在《亞庫班公寓》書中深刻批判、嘲諷舊政權時代的貪污與腐敗,如今埃及人終於推翻獨裁者穆巴拉克,那埃及的下一步呢?」
亞拉阿斯萬尼表示:「參與民主歷程,這個測驗已被穆巴拉克延後30年,我們必須赴試,也亟需通過考驗,因為它是最基本的考試科目。過去幾十年來穆巴拉克利用民眾害怕西方勢力的入侵、極端伊斯蘭教派的威脅、科普特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宗教衝突和網路傳播等的恐懼感,以高壓集權的方式掌控埃及。」
主持人接著問:「為何有超過半數的人民選擇穆斯林兄弟會來治理國會?穆斯林兄弟會堅信政治伊斯蘭是唯一的出路嗎?」
亞拉阿斯萬尼回應:「首先,選舉是不公平的,穆斯林兄弟會等伊斯蘭組織接受沙烏地阿拉伯的金援,採買民生物資分送給偏遠鄉村窮困民眾來賄選。其次,身為穆斯林理當遵從《古蘭經》和先知教導,但穆斯林兄弟會卻利用人民對宗教的信仰取得政治利益。穆斯林兄弟會相信阿拉站在他們那一邊,故拒絕任何異議分子的看法,認定他們自己代表阿拉呈現真理,抵制任何反對阿拉的教義,卻忘了別人同樣也有權利,選擇他們所推崇的真理和信念。」
2012年6月14日埃及總統決選前夕,亞拉阿斯萬尼受邀在文藝中心,與民眾分享革命後的埃及局勢,我也到場聆聽。
現場民眾手持布條站在舞台前,上頭的兩個圖案分別是輪胎和鞋子,前者代表穆斯林兄弟會候選人穆希,後者則是舊政權代表、前行政部長莎菲克,因為所有總統候選人中唯一被鞋子攻擊過的,就是莎菲克,不少民眾認為他若當選總統,等於徹底違背革命精神;以輪胎暗喻穆希,則因為穆斯林兄弟會本推選Shater為總統候選人,但他官司纏身,穆希成了備胎。
亞拉阿斯萬尼表示:莎菲克很可能會成為總統,雖然莎菲克從未贏得革命分子的信任,但因為自穆巴拉克垮台後,過渡政府──軍事最高領導委員會成為舊政權的靠山,一路支持莎菲克。當莎菲克進入總統決選名單時,他公開邀請莎菲克參加電視辯論會,卻被拒絕了;亞拉阿斯萬尼說,如果政治人物光明磊落、行事正當、人格經得起考驗,根本不必害怕事實攤在螢光幕前,不管是舊政權,抑或是穆斯林兄弟會,每個人都在玩骯髒的政治遊戲。
▲埃及軍方的噴射機飛過解放廣場上空,慶祝軍方成功罷黜前總統穆希,逮捕穆斯林兄弟會的領袖,圖攝於2013年7月4日。(圖文/路透)
此時,民眾響起如雷的掌聲,備胎和鞋子布條再度被舉起,上面寫著斗大字──騙子,亦指希望民眾放棄投票。一名年輕女性舉手抗議,她認為大家應該去投廢票,因為拒絕投票並不能改變現狀。
「不管去或不去投票,大家都能夠自行決定,但謝謝這位小姐勇於表達看法,去年埃及茉莉花革命之所以成功,女性扮演了很關鍵的角色。」亞拉阿斯萬尼的回答化解意見分歧的尷尬場面,再度讓民眾報以掌聲。
整場演說台上講得揮汗如雨,台下民眾聚精會神聆聽,不時鼓掌、回應講者的看法,民眾踴躍填發問卡,上百張卡片遞送至舞台,先由兩位編輯整理歸類,再由亞拉阿斯萬尼一一回答。當聽眾問道:「為何不給莎菲克一個機會,埃及會變得更好……」他看著問題笑了笑:「我們已經等了30年,過程中多少人被犧牲了呢?」也有聽眾起身喧譁,堅持莎菲克是好人,亞拉阿斯萬尼回應:「這位祕密警察請冷靜,我們知道你是誰。」全場哄然大笑。
為了讓民眾充分抒發意見,亞拉阿斯萬尼開放民眾至舞台前分享。一位70歲的老爺爺,手握著麥克風對著人群說:「我愛埃及,我希望埃及變得更好。」不少青年、婦女、中壯年人士也都擠到舞台前面,一位婦女試圖要插隊,當場被民眾制止,此婦女卻轉身向民眾說:只要幾分鐘就好。工作人員立刻向前要求她排隊發言,最後她堅持拿著麥克風卻被消音,亞拉阿斯萬尼也委婉要求她排隊,以展現民主國家人民的風範。
一位詩人朗誦詩句,大意是埃及是美麗的國度,追求公平、自由和正義,相信埃及的明天會更好:「我們將從錯誤中學習,革命精神永不止息。」
一位特地從美國回埃及投票的女士分享道:「我以身為埃及人為榮,全世界推崇埃及人誓死捍衛革命的精神,埃及人知道當大家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終將贏得勝利。」
現場掌聲持續著,亞拉阿斯萬尼也鼓掌肯定和回應:「儘管我們面臨不公平的司法制度與壟斷政權的軍事最高領導委員會,但埃及人依然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一步一步的前進,絕不輕言放棄。」
來自人民的聲音
2012年6月17日總統大選當天,仍有少數運動分子在解放廣場遊行,呼籲人民放棄投票,理由是:為何要從兩個爛蘋果選一個比較不爛的來吃呢?另一群運動分子則主張去投廢票,排隊數小時投廢票,在正常人心中恐怕無法想像,但這些運動分子仍堅持心中的信念,站在車陣中拿著自製標語,呼喊軍事最高領導委員會、穆斯林兄弟會下台口號,持續在街道穿梭遊行,感覺他們已聲嘶力竭。
一位男士朝我走來,表示這群人畢竟還是少數,對於總統大選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主動聲明自己不是穆斯林兄弟會成員,但他支持穆希,他不可能投票給莎菲克。
基本上埃及選民被迫分成兩派,一派因害怕埃及成為保守的伊斯蘭大國,不少基督徒選擇支持莎菲克,投票給莎菲克是因為不想被伊斯蘭教法制約。另一派則是為了抵禦舊政權而選擇穆希,支持穆希者相信埃及仍可保有傳統悠久的文化。
我問方才那位男士:「很多人擔心穆斯林兄弟會將用伊斯蘭教法(以伊斯蘭教義為準則的法律Sharia)統治埃及,你的看法呢?」他說:「Sharia宣稱當小偷被抓到,將砍手示眾。但小偷若是為了基本生存偷麵包,就另當別論了,因為一個富足的社會為何人民要偷、要搶呢?伊斯蘭教法的前提是要先創造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對於虔誠的教徒而言,奉公守法本是責任也是義務,又何必擔心呢?」
我們站在解放廣場聊了近一小時,一位男孩子也站在一旁聆聽,最後這個男孩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向我傳達,莎菲克和穆希兩個人都是騙子,埃及會繼續革命。
解放廣場附近的交通依然擁擠、嘈雜,但革命之後,此處已成為思想交流的平台。
回顧5月總統初選結果公告時,民眾固然失望,仍不忘揶揄兩位總統候選人。
莎菲克被指為穆巴拉克的替身,半張臉被改成穆巴拉克模樣的選舉照片廣為流傳,民眾口耳相傳4年過後總統便是穆巴拉克的兒子卡麥爾.穆巴拉克(Gamal Mubarak)。
穆斯林兄弟會則是被民眾揶揄,衣服必須等總統選舉結果出爐再來買,若是穆希當選,往後衣服只能買連身長裙、長褲,還要加購遮住半邊臉的面紗和頭巾。一位埃及友人則是逢人便問:你準備好簽證逃離埃及了嗎?
人民、評論家推敲各式各樣未來總統的劇本和戲碼,大家感到失落但不忘強打精神,自我激勵。歷經15個月的政局動盪,民眾持續走上解放廣場抗議。當6月7日穆巴拉克逃過死刑,只被判處終身監禁時,從亞歷山大、蘇伊士運河、賽得港、上埃及到開羅,難以計數的憤怒民眾再度聚集起來上街遊行,對於司法仍庇護舊政權義憤填膺。當時身在解放廣場的我,再度感受革命的氣息,民眾高喊著:「我們代表正義光明力量,穆巴拉克則是邪惡黑暗勢力,將永不見天日。」吟唱、口號、掌聲和祈禱聲再次響徹雲霄,彷彿到處都可以聽到埃及人的怒吼聲。
2012年7月,埃及新總統穆希至解放廣場接受眾人喝采,宣誓「埃及的回教徒、基督教徒、非教徒,大家都是一家人,從今而後,我將為捍衛人民主權而活。」
但才短短一百天,穆希總統卻修改制憲法令,集軍權、國家、法治於一身,解放廣場上的示威者再度舉起革命旗幟,要求「新法老王」下台。
想不到,2012年11月穆希總統竟登上美國《時代》雜誌封面,標題為「中東國家最重要的男人」。埃及友人嘲諷道:「每個政黨都是一樣爛,為了自身利益在解放廣場搖旗吶喊,根本沒有人為埃及的明天著想。」
「埃及人如果不先改掉陋習,革一百次命也沒有用。」另一位埃及友人更毫不客氣批評自家人,指著圓環道路上亂左轉的車子開罵,「這些人貪圖一時方便,根本不在意對向來車的安全。如果連最基本的交通法規都不能遵守,談什麼革命、談什麼民主!每個人都像脫韁的野馬,放蕩不羈,如何團結力量,共創民主國家呢?」
友人明確指出不遵守交通規則,看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可能是整個埃及社會的弊病環節之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雖然現況苦悶,街頭咖啡廳的人們還是保有一貫的幽默,談笑風生。友人說:「埃及穆斯林兄弟會贏得總統大選後,在尼羅河的遊輪上辦慶功宴。怎知,同一時間,隔壁的遊輪也在辦結婚宴會,我一位留著大鬍子的親戚,就被強迫加入穆斯林兄弟會的宴會。」因為落腮鬍是大部分穆斯林兄弟會人士的「表徵」。
我也想起友人曾說:「2011年1月革命前,埃及人自認快樂指數排名世界第三,革命後的快樂指數應該是世界第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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