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益仁:我靈歌唱─台灣、祕魯高山部落雲端生態對話
2013/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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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變的五月天,在國際民族生物學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Ethnobiology, ISE)與新竹泰雅族部落的合作中,我深刻地感受到靈性的重要性。
這是一個由ISE所推動,高山原住民族共同面對全球氣候變遷的因應芻議。基於氣候變遷的影響已然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但卻苦於國際生態政治的詭譎多變,ISE轉而強調一種從在地思考出發,透過跨國的部落結盟,彼此分享因應之道的實踐行動。於是,在ISE的聯繫下,新竹的尖石鄉後山部落成為首批與祕魯的馬鈴薯公園(Potato Park)鄰近部落進行視訊結盟的參與者。我與ISE差派來台的Natasha Duarte, Frederik van Oudenhoven,與Sato Yasuaki以及台灣相關學者,通力合作促成了這一次泰雅族部落與祕魯原住民部落在共同面對氣候變遷議題的視訊結盟。
在這個標題為「雲端上的生態對話」中,食物、水源與靈性連結是相當顯著的主題。為此,司馬庫斯部落特別在ISE團員來到之時,慎重地舉行Sbalay的和解與結盟儀式,透過悠揚的古調吟唱、五節芒葉梢的纏繞象徵與穩立在三腳石上水瓢中的水,來表達一種結盟的誠摯性。在儀式中,水、芒草與石頭雖都是物質,但卻早已昇華為緊密連結的意義象徵。當下,我們這些與會者都能充分地感受到某種靈性運行的合一力量。實際上,這並非一種抽象玄妙的經驗,而是非常具體的社會結盟行動。
五月十三日的晚上八點,在司馬庫斯部落充滿原木香味的咖啡屋中,族人與參與的學者和學生,焦慮等待著視訊網路的連線,不知道那一頭會傳來怎樣的訊息?同一個時間,在地球另一端的祕魯,則是當地時間清晨七點鐘。由於時間有點早,祕魯部落的集合稍有困難,而延誤了原先預定的時間。不過,當視訊終於連通的那一剎那,我幾乎同時聽到兩邊,都出現驚呼連連的聲響。很明顯的,雙方的語言、文化與生活方式都非常不同,但在此刻的視訊連結,卻有效地消弭了其中的隔閡,甚至有夥伴因此留下感動的眼淚。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精神的連結,恰好是聖經故事中人類造巴別塔結果導致語言分歧,最後產生嚴重隔閡的一種逆轉方向。
當晚,兩邊族人都穿著傳統服裝,許多默識的溝通的確不言可喻!科技的神妙,令人驚歎!事實上,這套視訊軟體並不貴,重點在於如何促成雙邊對談的繁複溝通過程,包括:事前的協商、共同議題的設定與語言的翻譯協助。我本來以為多種翻譯的程序,例如:泰雅語、華語、英語、西班牙語與Qechua語的對翻,將會帶來極大的困擾與不耐。但,那天的進行卻出乎意料地順利。心想,是何種力量跨越了這些巨大差異以及可能的不耐與困擾呢?如果,不是冥冥中一種渴求合一的心志在運作,又會是什麼呢?
當然,耆老古調的吟唱與族人歌謠的分享也發揮正面與關鍵性的溝通效果。以下是當晚耆老吟唱的泰雅古調歌詞內容,相當引發深省:
「感謝萬物之主宰,能夠有特別的機會,在同樣的大地、溫暖的陽光與聖潔的空氣中生活。雖然不曾往來,但是我的台灣的泰雅族深信大地的氣息與靈性仍會相互呼吸。我們為了人類生存的永續,在此祝福我們的交流如同綿延不斷的清澈水泉,永留不盡與生生不息。」─Dali耆老
耆老的古調吟唱,勾起我前一天的記憶。Dali耆老與我安靜地坐在另一個泰雅部落─鎮西堡教會內的長條木椅上。這是母親節的主日清晨,台前傳來,是部落青年陣陣清亮且飽富情感的詩歌領唱聲。歌詞是這樣的,
「主啊,我神!我每逢舉目觀看,你手所造一切奇妙大功。看見星宿,又聽到隆隆雷聲,你的大功,充滿了宇宙中。我靈歌唱,讚美救主我神,你真偉大,何等偉大⋯」
不知如何,這個歌聲竟然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感動,一時之間淚水不禁奪眶而出!這首歌「祢真偉大」(How Great Thou Art),它的旋律來自瑞典民歌,是詩人Carl Gustav Boberg在經歷一陣突來的暴風雨後,乍見彩虹與峽灣美景,心中有感而發所寫下的詩句。這首詩歌後來成為著名的福音歌曲,並翻譯成英文與多國的語言,包括中文。其中,黑人福音歌手Yolanda Adams的詮釋最能回應當天我在鎮西堡教會的感受。
非常奇妙地,原住民傳統儀式、跨越語言與文化的視訊、泰雅古調吟唱、以及瑞典聖詩的歌聲與故事,錯置地讓我產生更多對於靈性的深層思考。
靈性(spirituality),是世界原住民傳統文化中相當特出的內涵。當然,這也包括了台灣的南島民族。在原住民的宇宙觀中,肉體的死亡並非終點,或許比較恰當地講,死亡僅是一個生命的關鍵轉折點,因為他們深信靈不滅的道理。人有靈,而造物者是一個更大的靈,人與造物者的靈可以彼此相通,因此能夠領悟造物者的偉大。泰雅族人將造物者視為編織之神,是編織人類命運與萬物的至高者,台灣其它原住民族也多有造物者的概念。不同於現代觀念中將物質與精神二分,原住民思想是將物質與精神統合在創造的過程故事中。所以,當部落青年虔誠地唱出我靈歌唱時,我相信她的內心不僅是表達基督教信仰,同時,更唱出了她族群生命文化的內在呼聲。
原住民文化的建構,離不開他們所依存的土地與自然環境。多數人誤認為這僅是一種物質性的依賴,例如:將此化約為食衣住行的需求。但是,卻忽略了這層依存關係的背後,有其精神生命的面向以及統合精神與物質的整合性理解。雖然,現代的都市化生活對於這些不同物質需求,都早有替代品,甚至更嚴重的是認為這些都可以用金錢來獲取。基本上,現代的社會是被資本與物質穿透的社會。
但是,與資本運作邏輯相當不同的是,原住民傳統知識強調靈性乃是更關鍵的統合力量。透過直觀而非分析性的態度,靈性的力量試圖建立人與天、地、人之間和諧且有機的關係。更重要的是,這種在靈性上的連結,促成了跨越生命與非生命、不同物種、甚至人類社會差異能夠合一的可能性。我認為對於靈性的探求之中,潛藏著某種生態關係的深層思考。只是,很可惜地,這種思考在台灣的原住民知識存續的相關政策上,是嚴重缺乏的!
美國的自然保育之父阿道.李奧波(Aldo Leopold)在他的名著「沙郡年記」(Sand County Almanac)中,曾記載他眼看著一頭被獵殺的母狼臨死前,眼神中最後一道兇猛的綠光在他面前逐漸消逝的情景,促發他深刻地再思人與自然萬物的深層連帶關係,這是他說出「像山一樣地思考」名言的關鍵事件。
不管是母狼眼中的綠光或是山的整體性,李奧波能夠洞悉此一深層人與自然的依存關係,並非來自理性的思維,而是浸淫於自然之中一種深刻的靈性體驗。他的領悟與Boberg歷經暴風雨後透過詩句的信仰表達、耆老的古調吟唱以及泰雅族的Sbalay儀式都有一個共通點,即是,身處於自然之中,並敬畏於自然力量背後造物者的一種統合性感受。我認為那是靈性作用足以安頓人心的關鍵力量。
是這樣一種隱微的力量,跨越了國界與文化的藩籬,正安靜穩定地注視著氣候變遷所帶來的紛擾與不安,並尋求因應之道。巧的是我在山上的這幾天,平地正發生了漁民被菲國漁政船槍殺的事件,全國激憤,政府混亂成一團,許多的善意或是惡意的攻訐批判因此而起!看到新聞報導我的心也跟著浮動起來,但心想,那股可以穩定人心,尋求公義的力量究竟潛藏何處呢?
坦白講,我對當前政治人物的領導與任何政治操作的期待,實在越來越冷淡,甚至厭惡!反之,我對於山居之人透過自然可以帶來的寧靜與智慧,卻感到更多的欽佩與注目,特別是其中對於靈性的探索。同樣是面對危機,他們可以有如此不同的態度,我相信背後關於靈性的力量,一定還有更深刻的內涵值得繼續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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