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池上日記

那是一次奇特的聲音的記憶,風聲,雨聲,自己的聲音,水渠裡潺潺的流水聲,海岸山脈的雲跟隨太平洋的風,翻山越嶺,翻過山頭,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樣,往下傾瀉流竄……

2015-10-20 09:02 聯合報 蔣勳

駐村
2014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駐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對遠在東部縱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聽到的就只是「池上便當」而已。至於池上便當好在哪裡,也還是說不清楚。有當地居民跟我說,池上米好,大坡池產魚,米飯加上魚,就是早期池上便當的豐富內容。我沒有查證,這樣說的居民,臉上的表情有一種長久以來對故鄉物產富裕的驕傲吧。
台灣好基金會希望大家認識島嶼農村的美,開始在池上蹲點,2009年第一次秋收以後,六、七年來,我從徐璐口中就常常聽到池上這個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對我而言還是很遙遠的吧。然而像是有一個聲音在牽引呼喚,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時間久,終於在2014年決定駐村兩年。
徐璐當時是台灣好基金會的執行長,已經計畫在池上辦一系列活動,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島嶼上的人,特別是都會裡的人,可以認識池上這麼美麗的農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後工業的時代,也會是重新省思人類文明的另一種新秩序嗎。
2009年第一次秋收活動辦完,徐璐傳一張照片給我,彷彿是空拍,鋼琴家在一大片翠綠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會從心裡「哇」的一聲,覺得世界上怎麼有這麼美的稻田風景。那張照片後來在國際媒體上被大篇幅介紹,池上的農田之美,不只是島嶼應該認識,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義的起點吧。

2009年池上秋收,鋼琴家在稻田中央演奏。 圖/賴永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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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年,2012年,我就應邀參加了「春耕」的朗誦詩活動,那一年參加的作家還有詩人席慕蓉、歌手陳永龍和作家謝旺霖。
我們住在一個叫福吉園的民宿,走出去,抬頭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壯觀遼闊的中央山脈,峰巒起伏綿延,光影瞬息萬變。每個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著,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麼詞彙形容,「哇」「哇」也就是歡喜和讚嘆吧。但住幾天之後,自然也會沉默安靜下來。我們當然是初次到池上,有點大驚小怪,當地農民在田裡工作,對眼前風景也只是司空見慣。他們安靜在田裡工作,對外地人喧譁誇張的「哇」有時點頭微笑欣賞,有時彷彿沒有聽到,繼續埋頭工作。
那一次的朗誦詩碰到大雨,在大坡池邊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積滿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著池水籠罩在雨霧中蜿蜒的海岸山脈。
有當地居民告訴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來的大水池,自然湧泉,水勢豐沛,也是野生鳥類棲息的地方。我喜歡大坡池夾在東邊海岸山脈和西邊中央山脈之間,無論從哪一邊看都有風景,東邊秀麗尖峭,西邊雄壯,日出時東邊的光照亮中央山脈,日落時分,晚霞的光就映照著海岸山脈。池上晨昏的光變化萬千,不住一段時間,不容易發現。
夏天的時候大坡池裡滿滿都是荷花,繁華繽紛,入秋以後,荷花疏疏落落,殘荷枯葉間會有成群野鴨、鷺鷥飛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幾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著山巒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約五點鐘,太陽還沒有從海岸山脈升起,大霧迷濛,我曾經看到明淨空靈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豔不一樣,和夏季的色彩繽紛也不一樣。我偶然用手機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寧謐神祕,傳給朋友看,朋友就問:你又出國了嗎?這是哪裡?

池上的大坡池。 蔣勳.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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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春耕朗誦詩,碰上大雨滂沱。觀眾原來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聽,因為草地積水,結果都穿著雨衣,站在雨中聽。
詩句的聲音在大雨嘩嘩的節奏裡,也變成雨聲的一部分。詩句一出口就彷彿被風帶走了,朗讀者聽著自己的詩句,又好像更多時間是聽著雨聲、風聲。那樣的朗讀經驗很好,也許詩句本來就應該在風聲、雨聲裡散去。
山水自然的聲音才是永遠讀不完的詩句吧。
朗讀的時候,我背對大坡池,看不見大坡池。後來有人告訴我,池面上一絲一絲的雨,在水面盪起漣漪,山間一縷一縷裊裊上升的煙嵐,隨風飄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讀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雲嵐雨絲的聽眾。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記得是四月,池上剛剛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鏡面。細細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淺水裡反映著天光雲影,迷濛氤氳,像潮濕還沒有乾透的一張水墨。

秧田淺水中天光雲影。 蔣勳.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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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奇特的聲音的記憶,風聲,雨聲,自己的聲音,水渠裡潺潺的流水聲,海岸山脈的雲跟隨太平洋的風,翻山越嶺,翻過山頭,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樣,往下傾瀉流竄,洶湧澎湃,形成壯觀的雲瀑。
池上的雲可以在一天裡有各種不同的變化,雲瀑只是其中一種。有時候雲拉得很長,慵懶閒適,貼到山腳地面,緩緩盪漾,有人說是卑南溪的水氣充足,水氣滋潤稻禾,也讓這裡的稻田得天獨厚。

池上的雲瀑。 蔣勳.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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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雲門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著雨,山巒間也出現雲瀑,使那一天的觀眾看到天地間難以比擬的壯觀舞台。
雲的瀑布,沒有水聲那麼轟轟喧譁,是很難察覺的聲音,是山和煙嵐對話的聲音,是雲和煙嵐對話的聲音,是細細的輕盈的纏綿的聲音,像耳鬢廝磨,像輕輕撕著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裡聽到一種聲音,是過了寒冬,春天開始慢慢復活甦醒,一點點騷動愉悅又很安靜的聲音,我想到節氣裡的「驚蟄」,是所有蟄伏沉寂的生命開始翻身、開始初初懵懂甦醒起來的聲音吧。很安靜的聲音,很內在的聲音,不急不徐,牽引我們到應該去的地方。心裡最深處的聲音,身體最內在的聲音。人聲喧譁時聽不到的聲音,喧囂躁動沉靜下來,當大腦的思維都放棄了操控聽覺,聽覺回復到最初原始純粹狀態,像胎兒蟄伏在子宮裡,那麼專一、沒有被打擾的聽覺,那時,你或許就會聽到自己內在最深的地方有細細的聲音升起。
聲音
池上那一個春天的雨聲中,我聽到了自己內在的聲音。
常常是因為這樣的聲音,我們會走向那個地方。
年輕的時候在巴黎,有時候沒有目的,隨興依賴心裡的聲音隨處亂走,在小巷弄中穿來穿去。巴黎古舊緩慢的幾個河邊社區,總是讓我放棄大腦思維,可以漫無目的,任憑身體跟著聲音走,跟著氣味走。
這幾年,偶然回到巴黎,走著走著,還會聽到冥冥中突然興起的聲音,彷彿是自己二十幾歲遺留在一個巷弄角落的聲音,忘了帶走,忘了四十年。它還在那裡,那聲音如此清晰,像遠遠的一點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領迷航的船舟。走著走著,感覺到那聲音越來越近,很確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張開眼睛,看到整面牆上有人寫著韓波〈醉舟〉的詩句。

巴黎,牆上寫著韓波〈醉舟〉的詩句。 蔣勳.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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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內在都有詩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腦中,大腦的思維聽不見內在的聲音。那聲音有時候像是藏在心臟中空的地方,在達文西說的「被溫熱的血流充滿迴盪的中空地方」。有時候,我也覺得那聲音是否也許像是存放在胎兒時的肚臍中心。那個地方,出生時一不小心,會被剪掉,那很慘,就一輩子不會再聽到自己的聲音了。聽不到那聲音,有點像佛經裡說的「無明」吧,像再也打不開的瞳孔,像沒有耳膜可以共鳴的聽覺,像《紅樓夢》裡賈寶玉失去了出生時啣在口中的那塊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靈性,永遠與自己身體最深處的聲音無緣了。
我呆看著巴黎牆上大片工整書寫的〈醉舟〉,想起那個十八歲就把所有詩句都寫完了的詩人,在城市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間被捧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裡彷彿只想活成敗俗的醜聞,他讓整個城市震撼,他讓倫理崩裂潰敗,他說:要懂得向美致敬。後來他出走了,流浪飄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販賣軍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詩人在高熱的燒度裡胡言囈語,望著白日的天空大叫:滿天繁星,滿天繁星。
他或許不是囈語,而是真的看見了滿天繁星吧。詩句死亡的時刻,天空或許總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經熱烈活過的肉體,帶著最後一點閃爍餘溫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讓我浩嘆,無言以對。
你知道嗎?為了讓稻穀在夜裡好好休息,池上許多地區沒有路燈。讓稻穀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覺,才有飽滿的身體。稻穀飽滿,也是因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幾條我最愛在夜裡散步的路,都沒有照明,如果沒有雲遮擋,抬頭時就看到漫天撒開的星斗。大概住一個月,很快就會熟悉不同季節、不同時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後獵戶星座大約是在七點以後就從東邊海岸山脈升起,慢慢升高,一點一點轉移靠近西邊的中央山脈,很像我們在手機裡尋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載了手機軟體,對著天上的某一處星群,手機面板上就顯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稱和故事。
但是我還是有莫名的衝動,有時閉起眼睛,聆聽天上星辰流轉的聲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靜沒有喧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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