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家賦女】夏至:又想起大埔

作者:李慧宜2015/06/22
一年之中,就屬「夏至」這一天,白天最長、夜晚最短,天氣晴朗少雲,氣溫竄升到36度C以上也不奇怪,人就算乖乖坐著不動,照樣熱汗直流大汗披身。
氣溫一上升,就又想起5年前發生的「大埔事件」。這個事件,起源於國科會科學工業園區管理局規劃157公頃用地,作為竹科第四期擴建用地竹南基地,苗栗縣政府為執行「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暨周邊地區特定區」都市計畫,在該區進行區段徵收。
2010年6月9日,芒種過後夏至未到,苗栗縣政府在取得大多數地主同意並完成抵價地申請後,全面進行整地工程,就在此時,苗栗縣政府請怪手在即將收成的稻田中整地,壓壞稻株、破壞稻作的畫面,傳遍網路和電子媒體,憾動全國人心。
不只引爆後續居民抗爭和公民團體的聲援,更開啟了台灣社會對土地徵收政策的反省,包含公共利益的定義、徵收的必要性、程序的合理性與公民參與的空間等……然而,除了這些討論之外,以一個平凡媽媽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還有一些小事情同樣值得關注。

值得關注的小事情

也是6月的事!每年此時,梅雨過後、夏雨又來,我們家山上的竹筍,又進入了為期將近兩個月的產季。
2014年6月14日這一天,我第一次跟著婆婆的腳步,步入竹林採筍,這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婆媳之間透過採集山產進行家族生命的傳承。攝影:李慧宜
結婚當年的第一個筍季,在婚後的第一個月,當時每天都有新鮮的筍湯、沙拉涼筍可大快朵頤,我問婆婆,「今天我們吃的竹筍是家裡種的?還是親戚送的?」婆婆說:「這兩天山上下雨,山溝裡面水氣重,旁邊那叢老竹頭早就冒筍了!」沒等我回話,婆婆又說,「現在物價高,還好有我每天幫你們找吃的東西,你看看這些番薯葉、苦瓜、菜瓜、韭菜、芋頭……全部都是我種的,還好祖先有留土地給我們。全家要吃的菜,一樣都不缺!」我繼續問,「竹筍,是誰種的呢?」,婆婆回,「你們的祖母啊!這就是前人種竹,後人享福!」
柴燒竹筍湯,是每個孩子成長的記憶。攝影:李慧宜婆婆每天張羅三餐的功力,可謂女中豪傑。攝影:李慧宜
婆婆每天張羅三餐的功力,可謂女中豪傑 ;土地生成食物的過程,更讓我這個青春歲月都花在台北的都市佬,真正見識到自給自足的豪邁生活。我們朱家,主要是靠祖傳土地維生,田地不只身負經濟重任,近2、30年來,公公婆婆和他們的3個兒子,共同耕種木瓜,荔枝和番茄等經濟作物,收入主要支應家庭的公共開銷,除此之外,田地也提供婆婆種稻、種菜、採集野菜,而家中所需肉類如雞鴨魚豬,有2到3成是親友互贈或自家畜養,其他不足的就到市場採買料理。
另外,跟親友鄰居之間的分享,也能提升家中食物的多元化。好比說今天我們家的空心菜、蕃薯葉,有多餘的採收量,我們會放在隔壁嬸嬸家門口,或伯姆門前停的機車上,過1、2天後,某個傍晚,婆婆回家後,會在後門櫃子上發現,叔婆或舅舅送來的一把紅莧菜或一條絲瓜。每一片農村裡的田,法律上都是私人的財產,可是透過食物的分享,田地化零為整地成為每一個農家的食物來源。
夏至前後,是對面烏(破布子)盛產期。攝影:李慧宜夏至前後,屋旁、水畔、圳邊,處處開花、處處長絲瓜。:李慧宜
我無法精算出我們朱家的糧食自給率,但是跟台灣目前被打趴在地上的百分比比較起來,我們的糧食供應政策肯定是比農委會更為搶眼。追究其原因,主要是我們始終守著祖先留下來的田地,並繼續耕種。雖然目前田地作物的年收入不到30萬,可是,我們三餐飲食無需依賴市場,也不怕國際糧荒的威脅,這就是我們朱家擁有的「糧食自主權」。其實,不只我們朱家是如此,鄰居親友只要是沒有賣地、擁有耕種能力和基本農工人力,也都跟我們一樣,可以擁有一桌飲食不愁挨餓。

農地的意義是什麼?

一旦田地沒有了,我們家會變得如何呢?三餐樣樣都要靠市場,三代同堂變成4個小康家庭,家中原本可以含飴弄孫的兩老,變成膝下無子無女的孤單老人,我們沒有權利選擇生活的方式,無情的現實條件,只允許我們兄弟姊妹們各過各的自己想辦法……沒有了農地,第一個面臨衝擊的,就是家庭的崩解。
家庭與家族,是農村運作的基本單位。每個個人依附在家庭裡生活耕種,每個家族也需要眾多個人投入農務,這個位居中堅的結構如果鬆動或遭到破壞,農村的敗壞將日趨劇烈,消失也是在所難免。在政府的眼光下或在都市生活的角度裡,農村的沒落不可避免,所以徵收農地,推動區段徵收才是解救農村的良方,可是如果農地上作物被建物取代,農村傳統家族被迫解散,農業還剩下什麼?有再多的面板、再多的開發,再全面的土地活化,還有用嗎?
一入夏,雨季來臨。走在鄉間產業道路上,或經過農家屋旁的畸零地,看到的是各式各樣的食物,有農民種的當季蔬菜,也有大自然撫育而生的野菜;已經重劃過後的大塊田地上,是自家吃的稻米和繳穀給農會的收成;山上的坡地上,有香蕉、土芒果、土龍眼……或是燉雞湯養生用的狗尾草;家家戶戶的婦人,會彼此餽贈菜、果,交流感情也交換食物;孩子在三合院裡,擁有寬敞的空間、奔跑的幸福、群體生活的分享與快樂的童年;到了晚上,大人們(現在都只剩「老人們」)拿出高腳竹椅坐在屋前、禾埕上,或產業道路旁,一邊泡茶一邊比誰說得最誇張;等到夜深人稀並不安靜,蟋蟀、青蛙、蚯蚓、夜鷺、貓頭鷹……齊聲高唱。

這就是我想說的小事情──家園感

2010年8月3日,被苗栗縣政府強制徵收土地的朱馮敏阿嬤,仰藥自殺。2013年的7月18日,苗栗縣府強拆大埔4戶。同年9月18日,張藥房老闆張森文,被發現陳屍住家附近排水溝。2014年1月3日台中高等行政法院更一審宣判,判決張藥房、朱樹、黃福記及柯成福4拆遷戶勝訴。2014年1月28日,內政部決定不上訴。
如果非得把「家園感」說得很獨特,一切都是因為農民越來越少、農村越來越都市化的關係!客家話說自己,是「自家」,福佬話稱自己,為「家己」,當要描述一群生命相連生活相倚的人們時,無論客家話還是福佬話,都是「大家」!農地,是人的根本,是家的所在,我們吃的、住的,孩子奔跑、跌倒又學會自己爬起的,老人們鬥嘴說笑、弦唱歌頌和生命終老而落葉歸根的,都在這裡!
我們家的陽光和稻香。攝影:李慧宜
作者簡介:
公共電視記者。高中喜歡看電影,大學蹺課玩社團,23歲到30歲之間,換了11個工作、搬過9次家,直到投入新聞工作後才得以確立人生志向,近年積極拍攝農村發展與生態環境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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