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東教堂──懷念錫質平神父(上)

2015-02-17 04:42:40 聯合報 蔣勳/文



公東教堂鐘樓。(圖一) 蔣勳/圖片提供

近幾年,范毅舜用攝影形式出版報導的《海岸山脈的瑞士人》和《公東教堂》引起很多人注意,連帶也使更多人知道了瑞士白冷外方傳教會(Societas Missionaria de Bethlehem,SMB)在台灣東海岸所做超過半世紀的奉獻。1953年到台東,創辦公東高工的錫質平神父(Hilber Jakob, 1917-1985)的故事,更是感動了很多島嶼上的人。在現實社會的瑣碎喧囂裡,真正的奉獻是如此無私的,不炫耀,不喧譁,安靜沉默,不求回報。
公東教堂參觀的人多起來了,對這所以技職教育聞名的高中,一定也造成一些困擾吧。我閱讀了一些資料,卻遲遲沒有預約參觀。
正巧台灣好基金會邀我在池上駐鄉創作,在地池上書局的簡博襄先生替我打點生活居所和繪畫創作的工作室。工作室的櫥、櫃、抽屜、畫板,他都親自設計動手。看到他傳給我的工作室繪圖,比例規格嚴謹,媲美專業建築師。我因此問起他在何處學得這樣手藝?他說:我是公東高工畢業的。我「啊-—」了一聲,彷彿過去閱讀中還很抽象概念的公東高工,突然變得這樣具體。美,或許不只是虛有其表的抽象觀念,其實是扎扎實實的手工吧。博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公東高工的畢業生,就在我眼前,我也才因此萌發了想去公東高工看看的念頭。
公東高工目前的學務主任楊瓊峻先生是博襄的同學,因此很快聯繫上,從池上去了公東。
瓊峻和博襄一見面就熱絡攀談起來,在這個校園一起度過十五歲到十八歲的青少年時代,大概有許多外人難以體會的溫暖回憶吧。我聽他們講宿舍的通鋪,講每天清晨錫質平神父依次敲宿舍的門,要大家早起。博襄說他們住第一間,第一個被叫醒,還想睡,神父敲第二扇門、第三扇門,敲到後面的寢室,第一間寢室的學生又睡著了。哈哈大笑的聲音裡,有匆匆三、四十年過去的莫名的感傷吧。時間歲月逝去,或許不只是喜悅或遺憾,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哈哈的笑聲戛然而止,忽然沉默下來。
空著的鐘塔
我站在那一棟著名的清水磨的建築前,1957年到1960年修建完成。形式如此簡單,灰色磨平的水泥和沙,透著粗樸安靜的光。抬頭順著樓梯看到二樓、三樓、四樓。頂樓上是教堂,有一個略微高起來的塔。據說當時設計時留有這座鐘樓,但是後來經費不夠,鐘樓就一直空著(圖一)。我看著始終沒有掛上鐘的塔樓,上面有式樣單純到只是水平與垂直兩條線的十字架。
橫平與豎直,造型最基本的兩條線,也是西方上千年來構成信仰的兩條線。我私下動念,想找朋友募款捐一口鐘,讓公東教堂的鐘聲在半世紀之後重新響起。然而我也凝視著那空著的鐘樓,彷彿聽到錫質平神父的無聲之聲,在風中迴盪,在陽光下迴盪。對篤實力行的信仰者而言,真正的鐘聲,應該是自己心裡的聲音吧。是聽到了這樣的聲音,錫神父才從瑞士山區來到了台東吧,信仰的聲音,沉默、安靜,卻可以如此無遠弗屆。
從簡樸的樓梯邊向上眺望,博襄指給我看二樓錫神父的寢室。他的寢室就在樓梯旁,一轉角就是緊鄰的一排學生宿舍。每一個清晨,錫神父就像鐘聲,叫醒一間一間寢室的學生。被叫醒,還是會想睡,錫神父就一間一間再叫喚一次,一日一日再叫喚一次。信仰,就是一次一次內心的喚醒吧。
我眺望頂樓空著的鐘塔,想起海明威著名的小說《鐘聲為誰響起》(編按:戰地鐘聲)。覺得這一直空著的教堂塔樓,是否傳送著比鐘聲還要更大的力量?那力量或許比鐘聲更要持久,是一次一次清晨喚醒學生的聲音,平凡、安靜、素樸,一日一日,不厭其煩,是在時間上無遠弗屆的聲音,是在每一個學生心靈上無遠弗屆的聲音。
安貧


清水磨樓梯。(圖二) 蔣勳/圖片提供

走上樓梯,我撫摸清水磨的壁面,感覺到沙和水泥混合在一起的質地。清水磨,這些年在台灣的建築上有些被過度炫耀了,似乎當成是建築語彙設計上的名牌符號。從辦公室出來跟我們會合的藍振芳校長,謙遜有點靦腆孩子氣,看到我撫摸壁面,他解釋說:選擇清水磨,因為白冷外方傳教會第一個信仰就是「安貧」。「安貧」,所以不過度裝飾,不過度喧譁,不過度炫耀外表。讓校園的學生日復一日,知道沙和水泥樸素的本質,因此不油漆,不修飾,不貼壁磚(圖二)。
這棟清水磨的建築,早在上一世紀的六◯年代完成,遠遠早過安藤忠雄等等出名建築師的作品。或許只是因為「安貧」的信仰,使建築可以如此謙遜安分,不炫耀外表,不貼瓷磚,不做裝飾,露出純粹材質的樸素本質。


聖方濟襤褸的袍子。(圖三) 蔣勳/圖片提供

我想起中世紀後期行走於阿西西(Assisi)的聖方濟(st.Francis),想起在阿西西看到八百年前他身上穿的那一件全是補釘的袍子(圖三)。想起他的語言,如此平實樸素,只是不斷說「愛」與「和平」。跟隨他的信眾多了,逼使他顯神蹟,他便帶領眾人去看高山上春天解凍的冰雪,看枯枝上發芽的樹,冰雪融化成水流,穿過溪澗,滋潤草原,流成長河,聖方濟跟大眾說:「這就是神蹟」。(圖四)目前梵諦岡的教宗也以「聖方濟」為名,他的信仰也十分清楚,所以可以長年在南美洲為醫院貧病者洗腳。
信仰有如此相像的力量,聖方濟和野地的鳥雀說話,和綻放的百合花說話,他的布道平凡、素樸、安靜。歐洲繪畫史上聖方濟的「安貧」開啟了文藝復興的一位重要畫家喬托(Giotto)。我在翡冷翠,在阿西西,在帕杜瓦(Padua)都曾經在教堂牆壁上看到喬托畫的聖方濟故事,像敦煌莫高窟牆壁上的佛本生故事,都不是只為藝術製作的圖像。那些動人的圖像,也是像鐘聲一樣,世世代代傳遞著信仰的故事吧。
從誇耀設計的角度誇張建築形式,和從信仰的角度解釋一個建築的精神,可以如此不同。我喜歡藍校長的親切、溫暖、平實。公東高工,這個校園裡一直傳承著錫質平神父和白冷教派「安貧」的永恆信仰吧,素樸、純真、善良,教育因此有了核心價值。
窄門


春天的奇蹟。(圖四) 蔣勳/圖片提供

二樓轉角,迎面就是錫質平神父的寢室。簡單的木門,門上的把手已很老舊了。藍校長忽然又像嚴肅又像頑皮地說:這個門把很奇怪,沒有鎖,有人打得開,有人打不開。我起初不當一回事,但是連續去了三次,果然有人不費力打開,有人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打不開。我想起基督福音書上說的「窄門」,是不容易進的門,是許多人不屑於進的門,卻是信仰者努力要進的窄門吧。
宗教多有神蹟,不可思議,但是信仰也許只是堅持,如同1953年到台東的錫質平神父,心無雜念,只有對弱勢者的服務,創辦了這所技職學校。他費盡心力,邀請瑞士著名建築師達欣登(Justus Dahinden, 1925-)設計校舍。達欣登當時35歲,深受柯比意(Le Corbusier, 1887-1965)現代建築觀念影響,「降低造價,減少構件」,完成與白冷派「安貧」信仰一致的「公東教堂」。
錫質平神父又從瑞士引進當時最先進的建築相關手工技術,如木工技師徐益民(Peter Hsler),水泥匠師易爾格(Ruedi Hg)等先後21位各個領域的專業技師,鑄鐵、木工、玻璃彩繪、水電、照明,為當時的台灣引進了世界先進觀念與技術。這些技師也心無雜念,留在台東數年,專心教育,教導偏鄉的青年,可以學一技之長,養活自己,也造福鄉里。比起半世紀以來台灣的教育部,似乎錫質平神父和這些技師為台灣做了更確實的貢獻。
看著錫質平神父有時開、有時不開的門,我想:或許門其實永遠是開著的吧,只是我們稍有雜念,就以為很難開了。
清水磨的壁面留著砂石水泥的混合痕跡,很粗樸,和現代建築上過度雕琢過度修飾的清水磨其實很不同。有內在信仰的建築,和徒具外在設計形式炫耀的建築,其實是不難分辨的。走在樓梯上,大家都會發現,樓梯有間隔,與主體建築的牆面分開。很容易覺得是刻意的設計手法吧,我還是記得藍校長的解釋,他說:白冷派的信仰要與世俗保持距離。
世俗的權利、財富,世俗的貪慾、憎恨、忌妒,我們可以保持距離嗎?我一步一步走在懸空的樓梯上,懸想著白冷教派的信仰。
所以錫質平神父和如此多白冷派的教士修行者都來到了台東?不是台北,不是高雄,不是熱鬧的都會,他們安貧,孤獨,與俗世喧譁保持距離。在半世紀前台東這樣的偏鄉,度過他們在異鄉的一生。然而,是異鄉嗎?努力進窄門的信仰者,應該已經沒有異鄉與故鄉的分別吧。
我一路聽著博襄、瓊峻這些曾經受教於錫質平神父的學生們談著往事。神父的家人從瑞士寄來昂貴外套,他很快變賣了,做了學生的助學金。神父給學生治病,醫治香港腳,教導衛生,親自替學生剪腳趾甲。學生打球,球滾入農民田地,學生踩入農田,就要受責罰。
這是教育嗎?沒有人否認,但是我們似乎早已失去了這樣教育的信仰。
教育如果只關心知識,只關心考試、學位,是可以對人不關痛癢的吧。
島嶼的教育剩下知識,失去了人的信仰;島嶼的教育剩下考試,失去了生命核心的價值。公東高工的故事留在島嶼上,讓教育的行政者汗顏,是對猶在僅僅為知識與考試中糾纏的青年們深深的警醒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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