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的血痕
救贖血痕。(圖六) 蔣勳.圖片提供
頂樓的教堂是被介紹最多的,看過很多拍攝精美的照片,但是到了現場還是很被震撼,我跪在後排椅凳上,感受像聖光一樣靜謐的空間。我是在中學時領受洗禮過的,當時從羅馬回來的孫神父要我挑選聖名,我在耶穌十二門徒中選擇了「湯瑪斯」,祂是不相信耶穌復活那位門徒,他說:除非我的手指穿過祂受傷的肋骨。
「我懷疑嗎?」我不斷問自己。我終究離開了教會,然而流浪遊走於世界各地,我仍然常常一個人潛進教堂,在幽暗的角落靜坐,看彩繪玻璃的光的迷離,或跪在那釘死在十字架的身軀下,試著再一次仰望信仰的高度。在使徒約翰撰寫《啟示錄》的希臘帕特摩島,在伯利恆小小的誕生聖堂前,我都俯身傾聽,希望再一次聽到自己內在的聲音,不是懷疑,而能夠像使徒約翰那樣篤定信仰「啟示」。
頂樓的教堂有兩扇向左右拉開的大門,大門拉開,一排一排供信眾望彌撒時坐的長椅,厚實原木嵌榫,半世紀沁潤,透著琥珀的光。大約20排座椅,正對祭壇,祭壇上有鑄鐵的羔羊,代表生命的獻祭(圖五)。
聖堂採自然光,祭壇上端有可以手工操作開闔的天窗,鑄鐵和玻璃鑲嵌的技術都極精準,經過半世紀,操作起來仍然自如順手。
台灣的手工技職教育在近三十年間毀損殆盡,民間原有的手工技藝盡皆沒落,苑裡的大甲藺編織,水里的陶缸燒窯,美濃的紙雨傘製作,原住民部落的植物染,埔里的手工抄紙,許多三十年前還記憶猶新的手工技藝,沒有成為人間文化財被保存,迅速被粗糙空洞的大學教育淹沒。許多技職學校紛紛改為「大學」,學校教育師生一起打混,敷衍了事,只會考試,只求空洞學歷,青年無一技之長,無法腳踏實地生活,教育垮掉,或許是島嶼政治經濟文化一起走向沒落敗壞的開始吧。
許多人把公東教堂譽為台灣的「廊香教堂」(chapelle Notre-Dame-du-Haut-de-Ronchamps),「廊香教堂」是柯比意的名作,我十幾年前從瑞士巴賽爾進法國,去過一次廊香,寫過報導,也知道那是柯比意在戰後被轟炸後殘留的廢墟上重建的聖堂。許多動人的建築背後都隱藏著不容易覺察的信仰,只談設計藝術,不會有廊香教堂,也不會有公東教堂。沒有信仰,也沒有美可言,金字塔如此,長城如此,奈良唐招提寺如此,巴黎聖母院如此,吳哥窟也如此,偉大的建築背後都有篤定的信仰。失去信仰,徒然比高、比大,其實在文明的歷史上只是笑話吧。
公東教堂很小,一點也不張揚霸氣,但謙遜平和,祭壇上方的自然光投射在鑄鐵的耶穌像上。達欣登的設計和教堂內部木工、鑄鐵、彩繪玻璃的製作,都使我想到1930年代以後歐洲的包浩斯學院風格。手法簡潔乾淨,介於寫實和抽象之間。以耶穌鑄鐵像而言,肋骨部分像兩隻環抱的手,簡化的手掌、腳背都鑲嵌紅色玻璃的釘痕聖血,紅色裡透著光,彷彿救贖的呼喚。(圖六)
教堂的音響設計極好,幾乎可以不用擴音設備,極不費力,聲音就可以清晰傳達到各個角落。可以想見神父彌撒時念誦經文和聖詩詠唱,那乾淨的聲音如何在空間裡,有久久不去的迴盪。
第三次去公東教堂是陪伴趨勢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陳怡蓁,也因此認識了當年參與教堂修建的師傅楊見智先生,他正是學務長楊瓊郡先生的父親。生於民國21年的見智先生,教堂修建時應該還是三十幾歲的青壯年齡,如今已年近84歲。他在教堂牆壁邊,告訴我們當年用特製竹篾(圖七)將灰泥彈打上牆,竹子彈性強,灰泥一坨一坨扒在牆上,不會鬆散脫落。他手工的製作,時隔近半世紀,至今仍然結實牢固。
苦路
十字架苦路。(圖八) 蔣勳.圖片提供
戶外斜射的冬日陽光,一方一方照亮牆壁上的彩繪玻璃,投射在室內的地上,椅子上。彩繪玻璃是十四方耶穌「苦路」的故事,身上負載沉重十字架,一步一步走向骷髏地,頭上刺著荊棘,身上都是鞭痕,幾次匍倒地上,用自己的血做人世苦難的救贖,那扛著十字架的面容像是耶穌,也像是錫質平神父,是所有信仰者走向信仰高處的堅定面容(圖八)。
公東高工在島嶼許多粗糙浮濫的「大學」將面臨淘汰廢除之時,卻成為優秀技職教育的典範,成為優秀人文教育的典範,也成為人性信仰的典範。
病重時堅持潛返台東的錫質平神父,1985年在他愛的台東逝世。他的遺體被當作「家人」,迎接進排灣族頭目自家的祖墳埋葬,飽受外來文化傷害的台東原住民,很清楚,誰才是「親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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