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4日,印度首都新德里(New Delhi)爆發30多年來最嚴重的流血事件,延燒了3天的衝突,讓印度社會裡的宗教爭議一次炸了開來。從近年來印度聖雄甘地的雕像屢遭搗毀、畫像被噴漆寫上「叛徒」,到如今印度修正《公民身分法》、拒絕穆斯林難民成為公民,這背後難道只是不同信仰間的對立?還是政治人物有意識地引導和帶頭煽動?
「騷亂已經蔓延到我家那裡了⋯⋯」
派駐印度新德里7年多以來,我的剪接師凱利德(Khalid)和我一起處理過無數新聞,我卻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不安,只因為他是穆斯林。
從2月24日開始,新德里爆發流血騷亂,拿著木棍鐵棒的群眾,抓起地上的石塊丟砸。住宅區、工廠被丟了汽油彈火光熊熊,不時槍聲大作,多處清真寺被搗毀,插上了印度教的旗幟。衝突最初從新德里東北方的穆斯林區賈夫拉巴德(Jafrabad)爆發,那裡距離市中心約15公里。25日晚上,流血衝突一路向市中心蔓延,截至27日,死亡人數已經增加至32人,數百人受傷,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都在其內。
「你住在辦公室吧!現在穆斯林走在街上都不安全!」我的印度製作人薩普納(Sapna)擔心他的安全,凱利德卻堅持要回家,他說:「我的姊妹們在家不安全,等一下還有個女性友人會到辦公室來,我得和她結伴回家才不會落單被攻擊。」後來,薩普納要凱利德的女性友人在回家路上,把穆斯林的黑色蒙面罩袍給拿下,「我覺得很抱歉,但為了她的安全我還是說了。我和幾個穆斯林朋友通了電話,他們都攜家帶眷逃離新德里了。」
如今,在印度,身為穆斯林,成了一種罪,一種不許安全的原罪。
衝突緣起:《公民身分法》修正案,排擠穆斯林難民
新德里的衝突升級為大規模騷亂的24日,正是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John Trump)抵達印度進行國事訪問,局勢進一步惡化的25日晚上,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Damodardas Modi)、總統柯文德(Ram Nath Kovind),正在總統府裡設宴款待川普,杯觥交錯、奢華豪美的大國外交,與新德里其他角落的流血、恐懼、不安,形成了極強的對比。
從2019年12月11日,印度正式通過《公民身分法》(The Citizenship Amendment Act)修正案之後,印度各地的抗議與騷亂不止。這項法案以宗教為區分,排擠穆斯林難民取得公民身分,被視為具有排他性的印度教民族主義(Hindu Nationalism)再次推進,以單一意識形態,壓迫印度教以外的少數族群。
印度13億人口中,有約80%的人口是印度教徒,穆斯林則約佔14%,雖然是印度的少數族群,也有近2億人。長期在印度,許多社會議題最終都會回歸到「親印度教徒」(Pro-Hindu)或「反印度教徒」(Anti-Hindu);而過去2個半月來,因《公民身分法》修正引發持續的示威抗議,讓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對立愈加激化。
被簡化的信仰爭議,被遺忘的世俗和平等價值
反對《公民身分法》修正案的不只有穆斯林,印度的在野政黨、大學生、知識分子與社會運動家也都參與其中,抨擊此修正案破壞了印度憲法的世俗精神,而以宗教做為區別,更是違背了宗教自由與平等的價值。然而,特定政治勢力卻持續將議題簡化成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信仰者的對立,也是在新德里這場騷亂中看見的衝突格局。
例如在12月中旬,當反對《公民身分法》修正案的抗議才起步,莫迪就在新德里的一場政治集會裡,刻意將矛頭指向穆斯林,宣稱:「那些製造暴力行為的人,光看他們的穿著就可以分辨他們是誰。」而莫迪陣營的政治領袖,包括內政部長沙阿(Amit Shah)、北方邦行政首長阿提蒂雅納特(Yogi Adityanath)與其政黨側翼團體,都不斷釋出極具爭議的煽動言論,包括「如果有人要來送死,你怎麼能讓他活?」、「是時候該教訓那些新德里反對《公民身分法》的集團了」以及「用說的沒用,子彈可以讓人民聽懂」,刺激仇恨穆斯林的極端勢力並發起暴力攻擊。
而2020年2月24日引爆的新德里騷亂,正是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 BJP)領袖米什拉(Kapil Mishra),在社群網站上,用影片號召民眾前往穆斯林區域賈夫拉巴德,隨後就引發印度教徒大規模的攻擊。兩派信仰者在衝突近乎失控之際,印度人民黨的新德里地方議員維爾馬(Abhay Verma)又被拍到,於25日晚上在衝突地區高喊著「射殺那些叛徒!(Goli Maaro Saalo Ko)」的口號。
執政黨放任仇恨言論煽動暴力
仇恨言論的可怕之處,不只是在於能夠引導人們去做什麼,而是其所豢養的猛獸,最終完全失控、而走向未知的結局。帶有強烈印度教民族主義色彩的莫迪陣營,沒有處罰這些口出狂言、散播仇恨言論的政治領袖與激進團體,反而放任與默許他們煽動暴力,導致反對《公民身分法》修正案的抗議流血不斷,現在則在首都烽火燎原。
新德里高等法院法官莫拉利達爾(S. Muralidhar)在26日對仇恨言論表示震怒,並在法庭裡公開播映4個影片,裡頭是印度人民黨政治人物的仇恨言論如何激化此次騷亂,莫拉利達爾裁示警察,將釋放仇恨言論的政治人物立案調查。正當人們還在慶祝這是公開給莫迪政權的反制,莫拉利達爾隔天就被印度政府調職,離開新德里高等法院。
這種明裡放任默許、暗裡推波助瀾的策略,在2002年,莫迪所執政的古吉拉特邦(Gujarat)時也曾發生過。當時同樣是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衝突,最終造成上千人死亡,其中以穆斯林為主。那是莫迪出現在印度政壇的第二年,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印度教極右派組織國民志願服務團(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RSS)中活動。當時,擔任古吉拉特邦行政首長的莫迪放任衝突升級,被指控是印度教徒屠殺穆斯林的幕後黑手。
美國也因為這起事件而多次拒絕莫迪的美國簽證。時過境遷,莫迪在新德里騷亂之際,正以總理之姿迎接川普,為了不破壞印美高峰會的熱絡氣氛,川普甚至避開評論在他訪問新德里時爆發的騷亂,只說這是印度的國內事務,他也相信莫迪希望人民擁有宗教自由。莫迪的默許也體現在他的社群網站經營上。總是無時無刻在發文的他,卻遲至新德里騷亂的第三天,才終於在Twitter上發了一篇貼文,希望大家保持和平並恢復冷靜,讓情勢正常化。
不對等衝突,警察與中央的刻意不作為
在新德里騷亂的前線,頻頻傳出記者與攝影師遭到毆打甚至槍擊的消息,有的是被暴徒攻擊,有的則是指控警察暴力。一位記者朋友發來訊息:「現在不能相信警察,他們正在破壞監視錄影器,而且帶頭攻擊!」另一位穆斯林攝影師朋友則告訴我,警察已經在他家附近連續開火,監視錄影器全部都壞了,沒有證據。
「很多人說這是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衝突,然而這完全是一個不對等的衝突,一邊有執政黨還有警察撐腰,另一邊則是極度脆弱的少數族群。」我與印度著名的社會運動家克里希南(Kavita Krishnan)在25日碰面,她對於警察的刻意不作為備感憂慮,特別是新德里的警察是由中央政府管轄,警察在騷亂現場被指控刻意不作為,讓原本相對脆弱的穆斯林,在遭到攻擊時無法受到應有的保護。
印度最高法院26日就質疑新德里警察的專業度,並質疑警察不在當下使用應有武力制止衝突,更故意讓暴徒逃離。在對警察毫無信任感的情況下,新德里行政首長凱傑里瓦爾(Arvind Kejriwal )26日表示,警察無法控制新德里的騷亂,是時候要求陸軍進入,印度國家安全顧問多瓦爾(Ajit Doval)卻說,新德里有足夠的能力,不需要恐懼。
尼赫魯路線vs.莫迪路線的意識形態鬥爭
「現在是尼赫魯路線與莫迪路線的鬥爭,」印度著名的社會運動家,也是獨立機構印度評等研究中心(Center for Equity Studies)的主任哈什・曼德(Harsh Mander)表示,莫迪所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正在衝撞印度開國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與印度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所倡議的世俗主義、民主與憲政,「過去70年是尼赫魯路線,莫迪路線想要主導未來的70年。」
印度聖雄甘地的雕像,近年來屢遭不明人士搗毀,畫像還被噴漆寫上「叛徒」(Traitor),甚至傳出部分骨灰遭竊。更有愈來愈多人開始膜拜刺殺甘地的高德西(Nathuram Godse);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下議院國會議員塔庫爾(Pragya Singh Thakur),甚至公開讚揚高德西是一個愛國者。即使莫迪上任之後,經常在公開場合對甘地表示敬意,主要目的也都是希望在政治上為自己加分,然而莫迪所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顯然與甘地的理念背道而馳。
印度教民族主義以印度教徒特性(Hindutva)為發展基礎,他們將穆斯林視為入侵者,並提倡印度應該屬於印度教徒所有,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反映在印度的當代政治上,則轉化為三大目標──廢除印度憲法370條、奪取阿約提亞(Ayodhya)的土地興建羅摩神廟、制定全國統一的民法典。
自印度獨立以來,在印度憲法370條下,印北的克什米爾一直享有高度的特殊自治地位。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目標之一,是廢除印度憲法370條,代表印度國土適用一個憲法,也斬斷克什米爾獨立的可能性。2019年8月廢除憲法370條後,莫迪在新德里紅堡的獨立日演講高喊:「一個國家,一個憲法!」
位於印度北方邦的古城阿約提亞,被印度教徒視為梵文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記載的傳奇英雄,也是印度教最重要的大神之一──羅摩(Rama)的出生之地,16世紀,在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兀兒帝國(Mughal Empire)統治下,興建了巴布里清真寺(Babri Masjid)。印度教徒相信,在巴布里清真寺下原本有一座羅摩神廟,1992年,極端印度教徒搗毀巴布里清真寺,這也成為穆斯林與印度教徒衝突不休的問題。
2019年11月,經由印度最高法院判決,將北方邦阿約提亞的爭議土地判給了印度教徒,修建羅摩神廟,另外給予穆斯林一塊土地重建巴布里清真寺。羅摩神廟建於巴布里清真寺遺址之上,有著印度教至上的隱喻,也就是「一個國家,一個宗教」。
至於制定全國統一的民法典,是因為印度現在仍有不同的宗教法,當「一個國家,一個宗教」確立,統一民法典就象徵著以印度教為主流的價值與規範,透過民法典正式地制度化,達成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終極目標:「一個國家,一個意識形態」。
「莫迪風光連任後,就處理了查謨—克什米爾及阿約提亞這兩件糾結了數十年的爭議,原先預期可能引起的暴動並未出現,莫迪解讀人民的沉默,是實現印度教國家(Hindu Rashtra)的絕佳時刻,」哈什.曼德認為,但莫迪沒有想到的是,通過《公民身分法》修正案會掀起這樣的滔天巨浪,「他顯然被這個規模的抗議與騷亂給嚇著了。」
哈什.曼德認為,莫迪陣營有三大對策,一是將反對《公民身分法》修正案的抗議,簡化為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衝突;第二是說謊,如同莫迪陣營一再強調《公民身分法》不剝奪任何人的公民身分,但實際上卻是一步步排除少數族群的公民權利;第三則是以暴力摧毀穆斯林與異議人士。
極端勢力抬頭,反催生恐怖主義
莫迪執政以來,無論是消極地默許容忍還是積極地滋養刺激,都讓印度教極端勢力日益崛起。諷刺的是,在印度有錫克教恐怖主義(Sikh terrorism)、伊斯蘭恐怖主義(Islamist Terrorism),唯獨印度教恐怖主義(Hindu Terrorism)這個詞碰不得,莫迪甚至曾公開說:「使用印度教恐怖主義這個詞是種冒犯。」為何獨獨印度教的極端主義不可以冠名?甚至連談論都是一種「冒犯」?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甚至讓印度教恐怖攻擊的代表人物塔庫爾(Pragya Singh Thakur),站上政治舞台成為下議院國會議員。
在新德里的騷亂中,印度教徒與穆斯林都出現了極端化行為,又以印度教徒攻擊穆斯林的情況最甚。一方的極端化很顯然地會刺激另一端的極端化,印度一直是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受害者,官方2018年統計稱有748件恐怖攻擊事件,是全世界前七大最受恐怖攻擊影響的國家。這並非只是外來勢力的作用,印度教極端勢力的抬頭,不僅會讓印度教恐怖主義有機可趁,更會造成伊斯蘭恐怖主義蔓延。
2014年時舉著經濟大旗登上總理大位的莫迪,但他正在面臨年度GDP成長率守不住5%、失業率暴增與底層危機的窘境,政治議題取而代之成為莫迪展現強勢領導人形象的主要舞台,轉移了他經濟失敗的焦點,也進一步推進印度教民族主義,而2019年以壓倒性勝利取得過半連任的莫迪,沒有足以抗衡的反對黨勢力,更加肆無忌憚。
就國際環境而言,川普對於新德里騷亂以及《公民身分法》修正案的回應說明了一切。就經濟層面而言,即使經濟表現不如預期,印度依然是全球的巨大市場,成長速度也依舊領先群雄。就國際戰略而言,印度是印太不可或缺的重要夥伴,為了顧及印度的敏感性與確保大方向的合作,「不干預他國國內事務」成為了最佳的擋箭牌。
印度首都30年來最嚴重衝突,如何收尾?
新德里這場騷亂是印度首都30多年來最嚴重的衝突。克里希南說,她能夠想像的最類似情況,就是1984年,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被自己的貼身錫克教徒保鑣暗殺了之後,演變為錫克教徒遭到印度教徒屠殺。2020年的新德里騷亂若是繼續升級,恐怕會重演當年悲劇,「只是從錫克教徒變成了穆斯林。」
印度經歷過1947年印巴分治、1984年新德里的錫克教屠殺事件、2002年古吉拉特邦穆斯林屠殺事件,還有各式大小零星的宗教族群衝突。印度的2020年還是會重複這條老路嗎?面對要求撤回《公民身分法》修正案的聲音,莫迪政權目前並沒有讓步的跡象,這也意味著,就算這場騷亂最終獲得控制,類似事件可能一再出現,失控的風險愈來愈高。
印度教民族主義相信,印度必須成為印度教徒所擁有的國家,才不會分裂;然而,哈什.曼德說:「身為印度教徒,我們是意外(By Chance)成為印度公民,然而經過印巴分治,印度國內的穆斯林,他們是選擇留下來(By Choice)當印度公民的。」他認為,過去70年,甘地理念與尼赫魯路線,是將穆斯林視為印度的一分子,如今莫迪正在打造的「新印度」(New India)卻容不下他們。
我想起之前到新德里的抗議現場,參與靜坐抗議的帕梅拉(Pamella)告訴我:「印度是我的國家,我們生在這裡,也會死在這裡,無論如何。」這些遭到攻擊的穆斯林,往往是經濟能力最差、社經地位最低微的一群,他們不想離開印度,甚至沒有離開的能力,這場抗爭將是持久戰,他們不會離開。而這場抗爭是否能夠不要再流血,也是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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